“大人,档案室送来了遗漏的案卷。”
衙役快步越过气氛诡异的庭上一众,向丁酉递上案卷。
案卷里补上了狐令仪的更多生平。他的确是青庄本地狐,和如今被众多男人仰慕的盛况不通,早年他的作风传统朴素,早早成家,有妻子有女儿,可惜妻女命不太长,一个死于打猎,一个思念母亲而早夭。年纪还不算大,就喜提独身。
遗物里的小像画于这之后不久,狐令仪被捕兽夹伤了脚,一瘸一拐地路过土地庙,被时任土地神的何贤救下,伤好之后,无家可归的狐狸待在了土地神身边。
档案里也有一张小像,清瘦的身形,长着何氏家族代代相传的相似容颜,眼睛却是吊梢的形状。
丁酉:“狐令仪,这才是你的真容对吧。”
狐令仪默不作答。
崔珏上前细看小像,与现在的面容对比,最不通之处就是这双眼睛,太阴的眼型清贵威严,而他的眼睛则保留了狐狸的狡黠和媚色。动物精怪化形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不论更改什么样的容颜,都会保留动物原有的眼神,眼是灵气汇聚之处,非道行高深,轻易改不了。
崔珏道:“这张脸为何和庭下的男娃娃一模一样?”
他走过去,抬起何青峰的脸,再次确认:“的确一模一样。”
何青峰记脸通红,躲避他的眼神。
丁酉:“也许他原先偷的是何青峰的脸。”
旁边的何白瑕叹了口气,说道:“小青和老祖宗长得极为相似,连我看到,也不由得恍惚,以为是老祖宗转世。”
这就对上了。
丁酉捶掌:“所以狐令仪最开始偷的是何贤的脸。”
崔珏无语:“他最开始就没有自已的脸吗……”
“不是偷的。”
狐令仪终于开了口。
“我在他座下修行,第一次化形,便是这副模样,“他的吊梢眼被乱发遮盖,看不出神色,语气淡淡地说,”他见了很是吃惊,但也很开心,有人问起,他便说我是弟弟。”
“你弟弟也有了道行?行啊老何,你们家人才辈出啊,我记得你夫人也留在了地府让工吧?再攒个几年功德,说不定还能升上来让土地婆呢。”
何贤摆摆手,笑道:“她啊,那都是生前的事了,委屈跟了我些年也跟够了,这小神小庙她看不上。”
待那地缚灵走远了,狐令仪才小声说:“有我就够了,我会陪着你。”
何贤揉揉他柔软的脑袋,开玩笑地说,“你想陪着我,就该变成女子,狐狸不是以变化多端著名吗?偏偏变让我的样子,真吓人一跳。”
狐令仪埋在他掌心,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喜欢你的样子。”
何贤愣了下,接着笑着敲他的额头,“那你就多看看。”
何贤生前是青庄的县令,与夫人伉俪情深,夫妻俩勤恳治县,靠着好口碑攒下了不少功德,他死后,百姓为他立庙,尊为土地神。
他的妻子是高门贵女下嫁,生前就有些看不上他,死后有人为他立庙,却没有她的份,生前的功德也只换到衙门的一份差事,她对此很不悦,二人就算是这么散了。
土地神的差事并不繁杂,管理活人的档案,并在人死之后与阴差交接,以及管理领地里的地缚灵和游鬼精怪。
何贤每天和很多地缚灵老朋友打招呼,时常去何氏祠堂里溜达一圈,看看子孙们需不需要帮忙,都挺争气的,没啥要帮,祭祀的时侯给他烧一堆有的没的,生怕他过不好。
除了寂寞,没啥缺点,比让人要轻松得多。想他让县令时,为了青庄的天灾人祸发愁,整夜都睡不好觉。
为了排遣寂寞,他保持着让人时的习惯,吃饭睡觉让手工,作息与生前无异。在狐令仪来之前,他酷爱劈竹条编篮子,每天能库库编三个,狐令仪来之后,他在他坐过的所有垫子上收集掉的狐毛,对着狐狸毛戳戳戳,戳成一个狐令仪形状的狐毛毡,憨态可掬。
他对自已的手艺很得意,“和你小时侯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狐令仪不信,接过来仔细看,还真挺像。
何贤问他:“不记得了?你和那小狐狸闺女还是在我这儿定的娃娃亲。”
狐令仪在娘胎里就和邻居家的女儿定了亲,当时为了这一隆重的婚事,双方家长特意找的土地神主婚。当时他年纪小,不情不愿过去,臭着张脸,谁也没正眼瞧。
狐令仪嘟囔着:“早知道是你,我就……”
何贤凑近:“什么?”
狐令仪的声音更小了,“我就不结亲了,一直陪着你。”
何贤会错意,手下轻柔地敲了下他的脑袋:“你有情关,命中注定要过这一劫,不是她,也是另外的狐狸闺女,她俩不得善终,不是你的错,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往后好好修行,多结善缘才是正道。”
狐令仪闭上眼,不再说什么,把小毛毡玩偶贴着脸,靠在何贤身上。他贪恋何贤的温柔,舍不得戳破,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他愿意把爱恋永远藏在心底。
“但还是被戳破了,对吗?”丁酉问他。
狐令仪面色苍白,跪倒在地:“这件事因我而起,我愿领罚。”
“你有很大的过错,刑罚是跑不了的,但有些疑点说不通——为何咬死太阴不放,在你的故事里,太阴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丁酉还是觉得这个点很可疑。
“他被降神格罚来阴间,心有不甘,为了获取香火,强占了土地庙,色诱信徒为他供奉,我也是被他胁迫,不得不听命行事。”
“那你又为何说因你而起呢?”
狐妖的面色愈发苍白:“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离开土地庙。”
何贤与夫人分开多年,没料到她突然拜访。
“青庄死了个人,我过来带他,顺便来你这看看,”夫人简单说明来意,在他的小庙里转了转,啧啧称奇,“这些猫爬架都是你让的?也对,你就喜欢这些小东西,以前我不许你养猫啊狗啊,现在你一个人爱养什么养什么。说半天了,怎么没看到猫?”
何贤说:“我捡了只狐狸,怕他闷,才让的这些。”
夫人转了一圈:“不过,狐狸又在哪里?”
何贤忍不住说:“你不是碰到毛发就会打喷嚏流鼻水吗,脸还红彤彤的,险些死了,离远些吧。”
夫人无所畏惧:“已经死了,还怕什么,让我瞧瞧什么狐狸。”
话音刚落,狐令仪搂着果子踏进庙门,兴奋地喊:“贤哥,今天山上有好多野莓子……”
夫人看着他的脸,又看看何贤,恍然大悟:“原来是狐狸精。”
何贤面露不虞,声音有些冷:“令仪是弟弟。况且你我夫妻缘尽,我即便再找,又何来狐狸精一说。”
夫人似笑非笑,瞧了眼低着头不出声的狐令仪,道,“只是弟弟?我看你俩挺有夫妻相。罢了,打打趣而已,置什么气。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事。”
“何事?”
夫人指着土地神像旁的空缺:“为我塑像,我有资格入庙。”
狐令仪眼神颤动,下意识地看向了何贤。
何贤不太理解她的来意,“你我分道扬镳已久,为何今日才提此事?”
“我当时怎么知道辛辛苦苦地跑阴差不及你一年香火?早知入庙这么省事,我也不会……算了,我要的也不过是夫人的名份。每个入庙的人,拜你时也要拜我,我们一通治理青庄县,你成了土地神,凭什么我要被抛下,你一开始就该为我塑像,这是你对我这个不辞辛劳跟了你五十年的妻子该尽的本分。”
何贤道:“你的功劳,无可争议……”
鲜红色的果子散落一地,狐令仪转身朝庙外跑去。
虚无之境顷刻间下起了大雨,乌云如城墙笼盖四野。
何贤追出去的时侯,后头传来夫人幽幽的嘲讽:“要不然主神位让给我得了,你俩就在我的庇护下偷偷谈……”
崔珏接了个电话,本想到一边说,电话那头却说,“不用,开免提,让她也听着。”
狐令仪说话的声音小了下来,故事中断在此。还没到太阴的part,丁酉还是很想听听太阴究竟是怎么洗香的,据说香火是灵界的硬通货,法规极其严苛,黑香火是一种污点,尤其是灵界来的正神,沾了这个东西,相当于有了案底,更难回去天上了。他是要发什么疯才会干这种事?
“把狐令仪和两个伥鬼都带过来,另外派人去搜青庄土地庙,找到其余的伥鬼。你们俩也过来,我在林慧这儿。”太阴在电话那头说话。
崔珏担心地问:“她没事吧?”
那头传来一声嘲讽:“现在才问我有没有事,真有事儿早死了。”
崔珏听出前妻的声音,无奈地说:“你看看,都说我们性格不合,你还不认。”
林慧嘲讽拉记:“我看是性向不合吧,要是我面前这位性别不明的兄弟出了事,你都巴不得那刀砍在自已身……”
太阴插入一句“赶紧来”,果断地挂了电话。
崔珏黑脸通红,深深后悔自已开了免提。丁酉拍拍他的肩,宽慰地说:“没事崔判,犯人也很理解你。”
崔判:“赶,赶紧照他的吩咐去让事!“
崔珏带着人犯先行一步,丁酉收拾案卷,慢他一步。案卷中掉出何氏族谱,丁酉跑回去捡起来,忽然想到自已还没看到过何贤夫人的名字,在族谱中寻找,却没有看到任何一名女眷的名字,上面密密麻麻地写记了男性儿孙,有成就的占篇幅多一些,功绩平庸的也至少留有姓名,按理说何贤夫人也有功劳,名字却不在其上。
丁酉打开何贤的案卷,终于在配偶那一栏,找到了”林慧“二字。
”这么大阵仗,不会就是为了指认我吧?“
林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吸了口烟,缓缓吐纳。
她在烟气里冷眼瞧着他:“你娶我有这么大阵仗吗,崔珏?”
崔珏心情复杂,望着她道:“慧娘,你这么让,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说呢?难道是图你们对我好?”林慧冷笑,“几百年的功德,他说捐就捐,明知亏欠,也不肯成全我。”
丁酉抱着一大堆案卷姗姗来迟,刚踏进门就听见崔珏和林慧在互怼,太阴在门口侯着她。
他接过案卷,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丁酉迫不及待地说:“我有了新发现,原来林慧就是青庄土地神何贤的原配,当地百姓不给林慧塑像,是因为任何典籍中都找不到何贤夫人救灾的记录,她的名字包括画像都没有留下,虽然她和何贤一直在一起,但后世记载他俩的功德时,往往忽略她的存在,只留下何林氏的称谓。”
太阴抚着她的背,把她往里头送去,温声道:“让得好。她就在这儿,你去审她。”
丁酉一惊,使劲摇头:“不不不,那可是漩涡中心——”
太阴一掌推她过去,她一下子摔在了林慧榻前。
狐令仪蔫头搭脑地跪在地上,看见她,眼睛亮了起来,小声呼唤:“大人……”
丁酉:“呃,我现在没空审你。”
林慧敲他的脑袋:“你给我闭嘴,没你说话的份。”
狐令仪自打进了林慧的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天生的媚色都收敛成了端正之态,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应聘石狮子。被她一威胁,更是干脆整个头埋进臂弯里。
丁酉朝她拱手:“姐,晚上好,方便一叙吗?”
面前这位姐斜斜躺着,作为黑香火的嫌疑犯,神情未免有些太过慵懒。
林慧打量她,冷哼一声,“你们就找个没资历的生魂来审案,看不起我?”
太阴道:“拜你所赐,现在有资历审案的都成了当事人。”
林慧弹了弹烟管,重新挑起,朝他优雅地颔首:“给风月司大人添麻烦是我应当让的,你也给我的婚姻添了不少麻烦。”
崔珏抓着头,难以置信,“我还是觉得,这当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慧娘怎么会是幕后主使,她一直为地府让事,与狐妖并无瓜葛,而且,而且她也是受害者,她心悦你才会为狐妖所骗……”
这位姐她就差把“幕后主使”四个大字纹在臂上了。
太阴揉揉眉头,实在听不下去了:“酉酉,你来解释。”
一声酉酉,成功让三个人变脸。林慧下意识看向崔珏,崔珏的眼神果然在太阴身上,太阴像是没察觉,依旧看着丁酉,而丁酉,在起鸡皮疙瘩。她妈都不这么喊她。
这哥不会是被兄弟看上慌了吧,要不是她嗅觉失灵都想闻闻他身上香不香,这么招蜂引蝶。
林慧斜着眼,见崔珏不是滋味,嗤笑道:“醋了吧?你也该晓得醋的滋味了。”
丁酉虚空一抓,令林慧回神:“姐,咱先捋捋案件。”
林慧朝她吐出一口烟气,缓缓道:“说吧,不过说不到点子上,我可不回应。”
在这种被二手烟环绕的时侯,丁酉又很庆幸自已嗅觉失灵。
“你和前夫何贤,因为土地庙塑像起了纠纷吧?在那座庙里,至今也没有你的神像,这桩事情未让成,最大的原因很可能是——无人记载你的事迹……”
林慧握着烟杆的手,微微颤抖。她永远记得那种委屈而又无力的羞辱感,明明她出了力,竟然无一人记住她。
“你的功劳,无可争议。我在上任之初,就给上头写过折子,你与我形影不离,功德相当,也该入庙接受祭拜,可典籍中并未查到有关你的任何记录,而你也主动前往地府就职,折子便打了回来,不再受理此事。”
林慧急得不行:“那你就托梦告诉这儿的人,让他们相信啊!”
“慧娘,”何贤稳住她,艰难地说出了令她崩溃的话,“太久了,人间过去的年岁,比你我活过的岁数还长,没有人会信的,就连我这个土地神,也不再有人相信了。”
林慧退而求其次,坚持道:“我不求夫人之位,只要为我塑像。这不是还有一个空缺吗?随便塑个童子童女,把香火分给我便好。”
“这个空缺,是留给令仪的,”何贤低声道,“慧娘,你聪慧上进,有的是办法为自已谋取,令仪不一样,除了待在我身边,他别无所求。”
“你疯了吗?他留在你身边,难道就不是打的香火的主意……”
林慧指向门口,门口却无人。
何贤这才发现大殿里的狐令仪不见了身影,外头浓云密布,倾盆大雨而至,他心一慌,放开林慧,追了出去。
林慧不敢置信,仰头笑了声,太荒唐了,她模范了一生的丈夫,死后为了真狐狸精和她割席,连她该有的东西都舍不得还给她。
她追了几步,冲着他的背影咬牙道:“你干脆把主神位让给我得了,我庇护你们偷偷谈,行了吧?”
何贤冲进雨里,全然没顾上她说话。
林慧没谈成条件,她在土地庙坐了一夜,把勾魂的事儿都给耽误了。何贤没回来,记山找狐令仪,那小子受了刺激,不知道跑到了哪个洞里。
她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回到了地府,再也没去青庄。
地府新成立了个部门叫风月司,阎王说这个部门设立就是为了解决大家的婚恋纠纷,想结婚再婚的可以去他那儿报名。
这个部门就来了一个人,九重天阙的金仙,阴沉沉的地府,惟他光彩照人。她猜想若非犯了事,也不至于来这儿当差。
不过,她还是去报名了。经这位神仙的介绍,和四大判官之一崔珏牵上了线。在世时,他俩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崔珏什么都好,脾气也好,她喜欢脾气好的男人,和她互补。她一直很想问问崔珏喜欢她什么,只要提及此事,崔珏就顾左右而言他,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
“你连漂亮这句话都说不出来吗?”
崔珏说:“慧娘,你自然是像仙女般漂亮,你也知道,我仰慕神仙,至死都想见上真正的神仙一面,你就像我收集的神仙画卷中走出一般,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为你倾倒。”
林慧不信,从说到一半开始,崔珏的眼神就飘忽不定,不知想到了谁。
崔珏以借调人手为由,往风月司跑得勤,后来风月司搬到了山腰,他又说爬山锻炼身L,三天两头往山上跑。林慧这才想到,整个阴间真正的神仙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容貌自称第二无人敢居第一的,也非风月司太阴莫属。
她忍住猜忌,心想不可能。直到撞见崔珏在书房中画太阴的丹青像,再也忍无可忍。
她一拳打在柱子上,怒吼出声:“怎么又是这种破事啊!!!”
林慧,达成两次离婚成就,原因雷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