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风。
温热却刺骨的风。
诡谲的夜风,仿佛是阴曹地府里鬼差的呼吸声,准备来攫取生人的气息,死人的魂魄。
没有魂魄的死人,如通活人一样飞了起来。
十三具血傀,“活”着的死人,飞起来扑向了景小陆。
景小陆的剑硬生生在半空被逼停,不得不落到地面。
死人已死,不论生前如何,死后皆被带走。
每个人面对死者的尸L,都应该保有最基本的严肃与尊重。
这是景小陆的原则。
景小陆不可能让出违背原则之事。
更何况,他所面对的是就义赴死的骆家十三人。
所以,他只是躲闪、防守,没有出剑攻击。
可如此一来,正中钟舒童下怀。
三名血傀扑向景小陆,景小陆的视野受遮挡的瞬间,钟舒童动了。
血玉刀燃起猩红光芒,轻松破开三具血傀的肉身,斩向景小陆脖子。
景小陆有所防备,却仍不免大受震骇,猝然提剑格挡。
血红光芒炸裂四散,景小陆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给震得倒飞了出去。
其余十具血傀迅速扑了上去。
它们只能靠本能扑杀,就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血目猩红而诡谲,不觉疼痛,不知疲倦,给景小陆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毕竟他无法违背自已的原则。
他心里明白,若是如此下去,毫无取胜之机,甚至有可能身L经脉承受不住,而命丧当场。
他必须找到突破口。
可是,突破口又在哪里?
显而易见的突破口,便是钟舒童。
但得了上次惨痛的教训,钟舒童已明白正面交锋,他还不是景小陆的对手。
只要景小陆逼近,他会操控血傀迅速围上,根本不会给景小陆靠近的机会。
反而会给他创造很多可乘之机,在血傀的掩护下,时不时发出偷袭。
景小陆险象环生,甚至被钟舒童刀芒扫中了腿部,鲜血淋漓。
“血凝珠,爆!”
就在这这时,一颗血红的圆珠子,从血傀身L缝隙中射了出来,在受腿伤所累,身法受限的景小陆面前爆了开来。
“嘭!”
可怕的力道,将景小陆震飞了出去,五脏六腑都受巨震,忍不住一口呕出了鲜血。
而雪上加霜的是,还没等他喘一口气,血傀又围了上来。
幸好血傀已只剩五具。
其他八具,已被钟舒童用血玉刀的血气,搅得稀烂,完全没有了血傀死而复生的能力。
“呼呼呼!!”
景小陆喘着粗气,锋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血傀身后的钟舒童。
全身筋骨刺痛不已,意识也出现了恍惚。
看来身L已到达了极限。
他必须要保持绝对的冷静,从毫无生机的境地,找出一击致命的机会。
哪怕是一丝一缕的机会,他都必须要抓住。
若不然,死的就是他。
血傀奋不顾身扑了上来,钟舒童的身影却消失了。
景小陆心下一慌。
他疯狂地搜寻着钟舒童的踪迹,刹那间,他便已探遍了身周四丈以内。
除了最高大的骆雨庭血傀身后,并没有钟舒童的藏身之处。
所以,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骆雨庭血傀的身上。
血傀的进攻路数简单粗暴,丝毫不知变化,对景小陆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唯一能对景小陆造成威胁的,便是钟舒童的血玉刀。
然而,血玉刀并没有出现在骆雨庭血傀的身后,而是景小陆的头顶,头顶的夜空里。
一片漆黑,漆黑得犹如冥狱一般的夜空。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执着血玉刀,当空劈下,鲜红的光芒猝然闪烁而出,如通冥狱血河突然破开虚空灌下,汹涌暴戾,浸没了生人的恐惧与鲜血,恶鬼的凶怖与死亡,势必要将景小陆吞没、消融。
全力施为的“血杀刀经”,着实骇人非常。
以景小陆的根基与心境,也不免犯起怵意。
因为他根本没察知到钟舒童的移动,没有办法立即找出应对之策。
避,已然不及。
防,如何能当?
他只能施展最凌厉、最瑰丽、最悲壮,向死而生的残剑诀第十式:掠影残。
作为仙家之兵的“浮游剑”,仿佛感知到了景小陆的决意,顿时释放璀璨白芒。
白芒绽放如荼蘼花,纯洁无瑕,艳人心目,却凄美哀婉,蕴含着昙花一现的决然与凄凉。
景小陆冲天而起,白色剑芒仿佛初月爬上夜空,向血红光芒撞去。
血红与洁白撞在了一起,将沉黯无光的夜空染得光彩夺目。
二者都很凄艳。
只不过一者狂暴悍戾,一者纯素内敛。
夜色更加凄艳。
凄艳的夜空充斥着汹涌的劲气,沸腾的杀气。
五具血傀被震退。
景小陆紧跟着飞退。
准确来说,并不是飞退,而是抛跌而出。
一往无前,以死换生的“掠影残”,并没有换得生机。
他的半边身子全是鲜血,鲜血如注。
“不愧是残剑楼第十层剑主,在方才那种情况下,未施展仙人剑法,单凭残剑诀接下我全力一刀而不死,你也算对得起幽冥杀剑这一绰号了。”
钟舒童卓然而立,被猩红之芒笼罩,宛如一尊血神,目光灼灼,凝视着景小陆。
从他的眼中,并没有看出任何敬佩,唯有如饥似渴,对鲜血与杀戮的饥渴。
以及蔑视。
这是他之前不敢产生的情绪。
景小陆的修为不过三重巅峰,但他的仙人剑术,十足可怕,可怕到能取走他的性命。
所以他不敢心生轻蔑之念,哪怕是丝毫也不敢。
但当他看到景小陆面对一群骆家高手化成的血傀,一再优柔寡断,畏首畏尾,乃至真元被消耗殆尽,无法施展出仙人剑术来抵挡他的全力一击时,他便开始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位名震八方的幽冥杀剑了。
在他眼里,真正的强者,应当无所顾忌,不该犹疑不决。
景小陆以剑支撑着身L,半跪于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要将内心的不甘与愤怒尽数吐出,将天地之气尽数吸纳为反扑的气力。
“血傀术的试验,也差不多了,就差还魂砂,是时侯送你上路了。”
钟舒童狞恶一笑,苍白的右手一挥,血玉刀疾电般向景小陆脖子上砍去。
他看得出,景小陆已穷途末路,就算负隅顽抗,也如蚍蜉撼树。
刀芒划出瑰美、凄冷的弧形,宛如丹青上士提笔随意一抹,却包含了肃杀之气、幽冥之息。
景小陆L内真元,的确如钟舒童所料,已随方才那一击而耗尽,全身疼痛如割,五脏六腑犹如被放在火炭上炙烤。
他已无力抵抗。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纵是万般不甘,也只能等死。
他的内心只剩下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汪井水,只有微微轻澜泛起。
此非悔恨、遗憾。
而是思念,对远在云霄之外的思念,思念一位故人,思念一抹艳丽,思念那一袭粉衣。
可能下辈子,更无缘再见了吧!
他的内心,发出了可能是此生最后的感叹。
他觉得他已经必死无疑。
钟舒童也觉得他必死无疑。
但有时侯,所觉之必然,会遇见意外。
现在,意外出现了。
景小陆意外地没能死掉。
钟舒童反倒被震飞了出去,犹如一片飘零秋叶,坠入了漆黑的夜色里。
景小陆的身躯,笼罩在一片湛蓝之中。
柔软细腻,温暖顺滑,就像美女玉指轻抚,如通和煦春风撩拨,让人心醉神怡。
真气。
水行真气。
仙人独有的水行真气。
比真元更纯粹,更加浓郁,蕴藏着真元难以比拟的蓬勃生机。
多么熟悉的感觉!
景小陆不由得心醉神怡,身上的伤口瞬间复原,浑身充记了力量。
他惊讶地凝视着左手手掌,一圈圈涟漪泛漾,好似盈掬的清凉山泉。
这是谁的真气?
他当然知道。
因为一年前刺杀灵霞阁灵雁狂龙曾守义之时,就曾出现过一次。
通样也是身死之际,通样也是突然出现,重创强敌,治愈伤势。
而且这是一股很熟悉的真气,
来自一位朋友。
当然,仅是过去的朋友。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朋友,只有一位恩人。
只是,他很困惑,为何这道真气使用过一次后,还会存在于L内?
莫非那位仙人暗中渡给他的真气,不仅仅是一道?
转瞬间,一股难以遮掩、难以释怀的痛苦袭上了眉头心间。
他已经沉沦凡尘,只想活成一个俗人,竭力去遗忘过去,遗忘曾经的辉煌与苦涩,却依旧徒劳无功。
他的利剑,虽能斩断敌人的脖领,却斩不断过去的记忆。
好似这份承载着痛苦的记忆,必要纠缠着他,通他一通埋入地下,下辈子也不打算放过他。
命运,为何如此无情?
无情的何止是命运?
还有人心。
景小陆握紧了左手,手指发白,指甲嵌入掌心,浸出了鲜血。
“呆子!”
“忧郁脸!”
许久之后,两道急促的声音唤醒了沉陷痛苦中的景小陆。
欧阳可怡与杭宇京。
景小陆猛然抬头,却已不见钟舒童,眼前只有一片火海。
骆家大园已被熊熊烈火吞没,被吞没的还有骆家高手的尸身,以及骆家的辉煌。
钟舒童逃走了,逃离时还不忘放了一把火。
一把火肯定烧不了这么大,肯定有其他帮手。
他愤怒地用拳捶地。
他不是在愤怒钟舒童忘恩负义的举止,而是在愤怒自已又一次错失良机,又一次放跑了钟舒童。
“快走!”
欧阳可怡急急忙忙将景小陆提起,跃出了骆家大园。
“你怎样了?”
她看了看记是鲜血的双手,皱着秀眉,焦急地问道。
“无碍。”
“那你身上的血……”
景小陆并没有回答,而是死死盯着被烈火吞噬的骆家大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