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月。
月已躲进了乌云中。
白天的凝露庄,与夜晚的凝露庄,好似两个地方。
夜晚的凝露庄,阴湿而沉暗,就算点记了羊角灯,却也给人感觉一片昏暗。
昏暗的庭院,吹进来的风,毫无半点夏天的温热,反而有几分刺骨的冷意,好像是刚从坟墓堆里扫过,缠上了死尸的阴气。
院外,巡卫的脚步声没再响起,或许都已回去休息。
房中传来杭宇京的呼噜声,和池塘里的蛙声一呼一应。
景小陆坐在石椅上,伸着手张开五指,对着夜空发呆,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什么鬼地方?这么阴寒。你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否则伤势难以痊愈不说,还容易留下隐疾。”
柳树上的欧阳可怡跳了下来。
“不打紧。”
景小陆点了点头,却不以为意地道。
“那你总该回房休息了吧?”
欧阳可怡白了他一眼。
“我在等。”
“等什么?等挨骂?”
“院外本有三班巡卫,一班六人,脚步轻浮,武功大致为一境上下。每过一炷香时间,他们便经过一次。而且,城中灯火,突然暗了不少。”
景小陆却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说这些干嘛?别人或许累了要去休息了,哪像你铁打的一样……”
说到这里,欧阳可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迅速跃上了墙头。
墙外是一条宽敞的石道,道旁灯火摇曳,却没有人息,显得异常死寂空荡。
算一算时间,离上一班巡卫经过,已去了两炷香,可下一班巡卫为何还没有来?
他们真的全都回去休息了?
很明显,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解释。
欧阳可怡回头望向景小陆,本想说句什么,但发现景小陆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大呆子!”
她的大呼大叫,吓醒了杭宇京。
景小陆也听到了,但他并未回应。
因为他看到了十几条诡异的身影。
是庭院的巡卫。
他们如通醉汉一般趔趄而行,看不清表情,但血红的双眼,令人不寒而栗。
死人?
死人的朝向,直指景小陆他们所住的那座庭院。
“血玉刀的气味。这就是楼主曾言的血玉刀血傀?”
景小陆心里如是想。
这时,血傀们已经察觉到了景小陆,如通一群贪婪嗜血、乍见生灵的恶鬼,争先恐后扑向他。
原本踉踉跄跄的血傀,疾行如电,眨眼而至。
“好快!”
景小陆不由一惊,抬手一拳轰在第一个血傀的面门,将其头部砸得稀烂。
随即,右腿横扫,将两个血傀拦腰截断。
三境巅峰,对付一群未达二境的血傀,犹如砍瓜切菜。
可血傀的数量,超乎了他的想象。
不仅有凝露庄的巡卫,还有柳燕城的居民,仿佛是群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索命鬼,源源不断地涌入凝露庄。
就算见识颇丰的景小陆,也不禁汗毛直立。
沉眉凝视一眼后,他的身影悄悄融于黑暗之中。
黑暗就像是为他量身裁定的披风,既遮藏了他的身影,也掩蔽了他的气息。
他的身心,只有在黑暗里,才会得到安抚,情绪也会变得极其镇定,感知也会变得异常敏锐。
就像一头常年蛰伏于黑暗中的野兽,非常善于捕捉鲜血与猎物的气息。
血玉刀的血傀术,超乎常理,但绝不可能超出特定距离。
否则,很难掌控血傀。
所以,跟随血玉刀的气息,鲜血的气味,景小陆找到了目标。
目标在一棵有四五百年树龄的老榆树后。
夜里的风,染上了夜的黑,也染上了血玉刀的腥味。
夜风吹动榆枝。
那声音,就像恶鬼的獠牙在骨肉上来回摩擦,令人胆寒乃至想要呕吐。
景小陆并未蹑手蹑脚走过去,也未疾驰而去。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的目光紧盯树后。
“呼!”
一道黑影从树后窜出,速度之快,肉眼难以捕捉其形。
只看到一对血红的闪光。
景小陆突然腾空而起。
浮游剑出鞘,弧形寒芒在空中留痕,好似乌云后的月亮被拽到了半空。
“噗!”
冰冷的鲜血,在风里飘摇落下,溅洒在皲裂的老榆树皮上。
紧接着,一条断臂砸在了落到地面的景小陆身后。
可那道身影并未停顿,向远处疾驰而去。
景小陆收剑,转身追赶,没有丝毫停顿。
黑影在房顶纵跃,如履平地,方向却是城南骆家。
以景小陆的武功,本可以拦住他,看个究竟,问个清楚。
但他并没有那样让,而是一直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
因为他看出了此人并非持有血玉刀的钟舒童,不过是另一具血傀。
另一具颇具智慧的血傀。
却也仅仅是颇具智慧。
血傀的智慧再高,也判断不出二者实力悬殊,判断不出是否应该逃跑。
而且,血傀是被血玉刀持有者所控制,根本不会允许他不战而逃。
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钟舒童故意让血傀逃离,引诱景小陆前去,落入捉鳖之瓮中。
景小陆当然看得出来。
但他并不在乎前方等待他的是困鳖之瓮,或是捕兽之阱。
他只在乎此行的目的——血玉刀。
此举大有愿者上钩之味。
只不过,上钩的不知是景小陆,还是钟舒童。
十几个呼吸后,血傀落入了一座庄园,比凝露庄还要大的一座庄园。
庄园里,即使是深夜,也依旧灯火通明。
骆家大园。
骆家作为柳燕城第一大家族,朱门绣户,人丁兴旺,本应是一片热闹祥和。
但此刻的骆家大园,只有苍黄如夕阳余晖的灯火,空寂而凄冷。
偌大的骆家,竟没有人?
当然有人。
一群猎人,准备猎杀景小陆这头猎物的猎人。
景小陆没想到,等待他的并非钟舒童与铺天盖地的血傀,而是对残剑楼忠心耿耿的骆家之人。
“很好。”
景小陆仅说了两个字。
沉重的两个字,仿佛是从喉咙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干涩而嘶哑。
“抱歉!”
开口的人应该是骆雨庭。
他站在阴影中,好像没有脸面让景小陆看到他的样子。
“为什么要背叛残剑楼?”
景小陆并没有急着动手。
就算血傀的气息完全消失,就算他并没有发现钟舒童的身影,他也没有着急。
此时充斥其内心的,唯有愤怒。
“抱歉!钟舒童是我至交唯一骨肉。”
骆雨庭再次开口。
“这就是你背叛的借口?”
“抱歉!”
这是骆雨庭说的第三句“抱歉”。
“好,很好,好的很!够义气!”
景小陆虽然在冷笑,但还是不免感到有些敬佩。
像骆雨庭这般义薄云天的江湖人,已经不多了。
景小陆轻吐一口气后,道“那你可考虑清楚背叛的代价?”
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已的这句话其实问得很愚蠢。
骆家大园寂静无人,就已足够说明一切。
骆雨庭早已将族人撤离,若围杀失败,至少不会有灭族之危。
“考虑得够清楚了,今早就暗中分散了族人,带着老幼妇女离开了柳燕城。但他们会相聚在一个地方。”
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将话说完。
景小陆也没有好奇,但还是随口一问:“什么地方?”
“武道城。”
听到这个答复,景小陆不由一愣。
武道城是残剑楼的地盘,若背叛的消息泄露,岂不是自投罗网。
然而,骆雨庭接下来的话,却是让景小陆哑然苦笑。
“我已写亲笔信,向盟主请罪,不论此战结局如何,我们都让好了以死谢罪的打算。我相信以盟主的为人,不可能会为难族中老小妇孺,甚至会暗中保护起来。毕竟残剑楼的人,并不都是盟主那样的宽宏大度之人。”
“楼主的确是那样的人。但你可知,就凭你们几人来对付我,只会徒白牺牲。”
景小陆沉声道。
“十剑主武功之高强,单凭我们想要取胜,确实是痴心妄想。但我们还有其他准备。”
骆雨庭终于走出了阴影,惨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映下了一层凄凉。
“既然如此,那便来吧。”
景小陆紧握手中浮游,鹰隼般锐利的双眸,紧紧盯住骆雨庭。
“抱歉!”
这是骆雨庭说的最后一句“抱歉”,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