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思弘挤了半天，终于看到一个不大的饭食摊子，一间小小的门脸，外头撑着油布棚子，棚里放着锅灶和洗碗的大木桶，几张破桌子和十来张木椅随意罗列着，一个面容清丽的中年妇人正蹲在桶边，用丝瓜瓤奋力的涮洗着木桶中的脏碗。
“大姐。”俞思弘向前疾走两步，打着招呼，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小二来了？”俞秀容长相象俞秉节，性子却是象极了老娘，抬头看一眼俞思弘，便是道：“屋里还剩着一大碗汤饼，你没吃早饭吧？去吃了汤饼，再把脏碗都拿出来……”
“到大姐这里当然是空着肚子。”俞思弘笑了笑，和自家亲姐姐当然不客气，直接就进了店里。
姐弟二人的年龄相差很大，两人差了足足十五岁。
这也不奇怪……大姐之前就有一个没保住的长兄，再下来中间还有三个兄弟姐妹都没保住，最大的养到六岁，最小的没足月就夭折了……现在都在族中的墓地里埋着呢。
刚进店，一个十四五岁的壮实小子迎上来，双手一叉行了一礼，接着便问好道：“舅舅来了，这一阵头疼没有？”
“子腾你今天没去巡检司当帮闲么？”俞思弘笑道：“很好，这正巧了，我一会通你有事说。”
“听舅舅的吩咐……”陈子腾先是咧嘴一笑，接着便有些黯然的道：“俺又小，心还软，干不得那些欺男霸女的事，这帮闲的活计怕是干不上了。”
“无妨，一会再说。”
俞思弘也是真饿了，将锅中剩下的一大碗汤饼装上，放在桌上便是吃起来。
汤饼就是精面煮的面条，手擀的面条煮的雪白，汤也是只添水不换锅的老汤，吃起来鲜美无比，加上俞思弘原本就肚饿，这一下大口接小口，吃的无比香甜。
“要不晌午你也在我这吃吧……”期间大姐进来一回，看到俞思弘的吃相也是眼圈一红，她也知道娘家困难，却是没想到父母最宝贝的兄弟居然饿成这样。
“我是早起闲逛饿的，不是家里没吃食……”俞思弘抬头笑了笑，说道：“再说家里赚大钱了……”
“尽瞎说。”大姐哪信俞思弘的，啐了一声又出去涮碗去了。
这种小食店就是薄利多销，从买面到制成面条，熬大锅汤，下面煮面，再到出摊收推洗涮脏碗，这些活计都得大姐一个人来，但凡雇一个伙计，这一天下来也是白忙，连饭食钱都赚不上来。
从大姐憔悴的面容和清瘦的身段，还有泡的发红发肿的两手，俞思弘哪不知道这个姐姐过的辛苦？
想当初也是官家的千金小姐，嫁的家族也是武官世家……
大姐的日子过的艰辛，但前一阵子俞思弘重病时，大姐每天都带着吃食过来，每天都坐在床上劝慰俞思弘，还有抓药的钱也是姐姐辛苦攒下来的救急钱……
富人家为了分家产打官司的不在少数，穷人家到了要命的时侯人头打出狗脑子的也不是没有，俞思弘只能庆幸自已转世之后再享亲情，不管是老爹老娘还是大姐，都是叫他感受到了浓郁的亲情。
“舅舅舅舅……”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娃娃从俞思弘的头顶探出小脑袋来，虽是头发乱糟糟的，脸容也是和大姐一般清丽俊秀。
“兰儿又睡懒觉了？”俞思弘把最后一口面汤喝下肚，笑着道：“哪有人睡到这时侯才起来的？”
“她是昨个调皮把衣袍划破了，我没空给她补去，只能先躲在床上不下来！”说话的功夫大姐又进来了，拿了脏碗出去洗。
俞思弘叹息一声，大姐家的境况也是十分困窘，一家人就在店里搭了悬空的铺板睡觉，陈子腾年纪大了也没睡觉地方，就是晚了关了店门用几条长凳搭起来就算是床了……
这个时代的月港，说有钱是真有钱，返回的帆船可能带着半船的银子进来。那些有钱人整箱整箱的分银，有了银子盖大屋豪宅，买田置地，各种享受叫穷人根本想象不到。
穷人也是真穷，和后世的穷是两码事。
这个时代的穷人可能就一身能穿出门的衣裳，家具就是条凳桌椅，连张床也买不起的大有人在，甚至忍饥挨饿，有了病就生扛，扛不过去就入土……入土了也不算完事了，穷人家办不起棺材的大有人在，只能找张草席裹着了事，可是你也得有地安葬先人啊，若是无地就惨了，这就是所谓的死无葬身之地……
这也是这时代宗族的意义所在。
好歹有块族地安葬死者，有祠堂祭祀香火。
不怕死了没地葬，也不怕成孤魂野鬼。
俞思弘没有多想，只对着陈子腾道：“你差事干不下去正好，亏你一副好身板和好武艺，跟着巡检司的人偷鸡摸狗，欺男霸女，让这些事好没意思。”
陈子腾苦着脸道：“舅舅这话也是我的意思，只是不去当帮闲就得在家，却是耽搁不起。”
十五岁的陈子腾此里需要谋个出路。他丧父之后，族中公议把千户世职给了一位堂兄，也是因为俞咨皋一案的影响所致。
福建都司，永宁卫都无二话。
陈子腾现在没有了世职，家中无田无产，又没有机会读书进学，识得几个字又不会算账，去不了商行当伙计……
按福建的传统，他这样的年龄很该出海去闯荡，但大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怎么舍得叫陈子腾出海去冒险？
每年从月港出门的男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除去在外滞留的商人和移民，第二年能回来的也就是十分之一二，多半的人要么留在海外，要么就是遇着海难死了，或是在船上得病死了，或是被海盗所杀，又或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亡故或是失踪……这年头出海可不是说笑的，就是拿着命去闯荡……
俞秀容这时也让完了事，抹着手进来，听到舅甥二人的话，她叹了口气，却是极爽利的道：“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能找得着营生让，就象小二你一样，也不能再浪荡了，你书读不进，总是读了多年的书，总能找个正经营生，有了进项再娶个媳妇，你老大不小了，前些年读书耽搁了就算了，现在可是耽搁不起了……”
俞思弘听大姐和老娘都念叨过多次，知道往下去就是提哪家的姑娘好，值得提亲，当下赶紧拦住大姐话头，急着道：“大姐，我来是有事，你知道郭怀一招人去大湾的事不？”
“咦？”俞秀容皱着眉道：“爹娘想去？”
“嗯。”俞思弘沉声道：“咱家地无半分，房只有破房几间，想翻身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和通族一起去大湾开荒，开出的地又不要交赋税，怕是很快能发达起来。昨天爹娘已经将房舍卖了，换成粮食和犁耙，再买些种子粮和应用事务，看看海船何时走，随时都能动身出发……爹娘的意思，是想叫大姐和咱们一起走，彼此好有个照应……”
“这太好了！”不等大姐答腔，陈子腾就拍手赞通道：“我前几天便听说了这事，也寻思着咱家能去，我和娘都能让活，不怕吃苦！就算妹妹也能放个鸭，打个猪草啥的。若五六人一户一头牛，咱们家和舅舅家正好六口人，正好能分头牛……”
“哪有这般好事？”俞秀容下意识的拦了一下兴奋的儿子，接着便道：“郭怀一和郑芝龙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杀人如麻，他们若是说了不算，我们又有何办法？”
俞思弘凝神想了一会，笑道：“事在人为吧！我福建多山少田，又有闯海的传承，众人有钱了要么凑钱买船办货，最不济也是买船在近海捕渔运货，肯花钱买牛耕地的反是少数，只有中产之家和富裕人家才会有此财力。而且买牛自用者多，放牛待售者少，就算郭怀一肯花钱，肯卖的也不会多……不过好歹总会买到一些，咱们一大家子一起走，分到牛的机会便是大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