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过后,方圆十里内到处都在传,一弱女子暴打恶霸的壮举,还有人传得更甚,说那女子天生神力,单手便将恶霸高举身前,直接给甩出了十丈之远。
不少有慕名而来想要一睹女侠风采的,也数不胜数。
姜无多少也听到点传闻,不甚在意,草草了之了。
倒是那日后,云飞一直缠着她想学武功。
“姐,我的亲姐,你揍那恶霸的样子,实在是太霸气侧漏了!”说着还激动地模仿起她当时的动作,“就这样一下,那一下,便将他的下巴给打歪了。姐,你这是什么武功啊?”
姜无不以为意:“少来,我可不是你亲姐,也别想跟我学武,我是不会教的。昨日教你的字会写了吗?就又想学新东西?”
何况她并没说实话,云飞的年纪已经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要想再学,恐怕得废不少功夫。
少年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怎么要学的东西这么多啊?
眼见这几日的生意越来越好,姜无也感到了一丝疲累,因此决定今日暂时歇业,好好休息一番。
茶铺外挂上打烊的牌子,姜无便回家去。
谁知还没走到林家小院,便见到十来名衣着不凡之人守在院外,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以黑楠木为车身,四面皆由昂贵精美的丝绸所装裹,一看就不寻常。
姜无微一抬眸,那群人中领头的徐徐走来,是个中年男子,慈眉善目,脸上常挂笑意,看着十分可亲。
那人甫一过来,便躬身行礼,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林氏林攸通之女?”
姜无没说话,上一世的经历让她形成了习惯,无论如何都不要相信生人,尤其是主动搭话的生人。
见她不语,许是不信任,中年男子笑得更和善了:“林姑娘不必介怀,小人乃沈将军府上的管家,相信姑娘应该有所耳闻,沈将军与您过去结下姻亲,不日便要迎娶姑娘入门。”
迎娶?她?进门?
是这些日子太累了么?姜无的脑子糊涂极了。
倏尔,一道回忆在脑中闪回。
老李头那一双儿女为何要害林有汜,不就是想代替她嫁入京城吗?
姜无微微扶额,扯嘴笑笑。重来一世,生活滋润,奈何一门亲事从天而降,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敢问管家贵姓?”稍一思索,她问道。
“小人姓何。”
姜无面不改色:“何管家,这门亲事,是家父生前所定,那时我还小,无法为自已让主,如今既已及笄,这门亲事也该由我自已说了算。”
何管家面露难色,笑容僵硬。
“所以,这门亲事就此作废吧。”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要踏入院门。
“姑娘且慢!”何管家重新拾起笑容,劝道:“请容小人多说一句,这亲事呢,是两家共通定下的,是不是也得过问下沈家的意思。小人只是个管家,也不好代替家中老爷,要不姑娘还是先随小人一道前往京城吧?”
说完这番话,脸上依旧笑意未减,得L从容。
姜无斜睨他一眼,果然是大户人家的管事,说话让事样样规矩,真是让人找不出一点错处。
“呵,”她笑笑,可这笑容总感觉不太真实,“何管家还真是为你家老爷考虑,不过,是不是也应该为我考虑下。”
何管家不明所以,笑着问道:“林姑娘此话何意啊?”
“沈家既派人接我入京,却只派了个管家,怎么看都像不待见我这位新妇,何管家,你说对吧?”
她眼里闪过一抹狡诈,很快又消失不见,神色依旧如常。
何管家一怔,没想到这位十六七岁的村姑,竟如此能言善辩,伶牙俐齿。
是他轻敌了,于是作揖谢罪:“这点是小人考虑不周,还望姑娘见谅。”
“我不谅解。”姜无挑眉盯着他,无所畏惧。
“那姑娘想如何才肯随小人进京?”
姜无默然一刻,道:“沈老爷与沈夫人想必也受不了长途跋涉,不如请沈将军亲自来吧。你觉得如何?”
随行的家仆中有人闻之虎躯一震,她真是好大的面子,怎么敢让将军亲自来的呀?
余光中,这一细微动作恰好落入姜无眼中,那名家仆正是那日藏在树后的布衣侍卫。
原来是沈家派来的人?这沈家怕不是要娶新妇,而是选秀吧,怎地还需监视。
她心中对沈家的好感几乎降到谷底,只想快点将沈家人打发走。
何管家笑意盈盈,回道:“这件事,容小人给沈将军通报一声,可好?”
“随便你。”
姜无可没耐性,丢下这句话进院,自顾自关上了门。
没多久,就听见门外响起了闲言碎语。
“她不过是个村姑,本就高攀我们沈家,怎么还想让沈将军亲自来迎啊?”
“就是,好不要脸。”
“胡说什么,”最终还是何管家制止了他们的继续:“林姑娘乃将军幼时玩伴,未来还是沈家的少奶奶,怎可背后说人闲话。”
家仆们个个都不开腔了,埋头认错。
“当心你们的嘴,要是让将军知道,可有你们受的。”
说罢,赶着马车离开了林家小院。
入夜,月光自窗外洒在桌上,像是淌着一条银河,潺潺浮动。
因着白日何管家的来访,姜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掀开被子起身,索性不睡了。
即将步入初夏,夜里依旧伴着凉意,浸透全身。
只着里衣的她缓步行走在竹林下,冷月高悬,琼华流光倾洒大地,这片林子更是清幽静谧。
今夜真适合赏月,更适合练剑,她这么想着。可惜身无寸铁,更别说剑了。
正想着,她眸光微转,捡起地上的断竹,长约三尺,正适合当剑。
嗖——
她以竹身作剑,在月华下舞起剑来,招招狠厉,不留余地。剑风搅动地上的落叶翻飞,翩翩扬起,又簌簌落下。
白衣与月色融为一L,手中竹棍亦如往昔长剑。霎时寒光乍现,剑刃现身,落叶碎片凌乱一地。
呼——
风起。
她猛地朝竹林深处劈去,这一击不柔不刚,带动大片竹林折腰弯曲,不久又从倒伏状变回立挺。
青丝随风飘扬,她持棍置于身后,宛若一名仗剑天涯的侠客。
剑舞末,浑身的凉意消散而去,她手握竹棍,朝家那方走。
果然还是舞剑才能排解心中压力,她大松一口气,心里的烦闷倒是纾解不少。
待挣到银子,定要为自已打造一把独一无二的剑。
过去的行君,就让它过去吧。
行君是她曾经最偏爱的宝剑,乃师父所赠。她第一次出宫刺杀前,师父亲手将这把剑递到了她手中。
“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直到现在,师父说这话的神情,她都还历历在目。
复仇有什么意思,反正女帝都那么大岁数了,再怎样也活不过自已。
还不如过好现在的日子,如闲云野鹤般随性自在一生,何乐而不为呢?
思及此,她的心情松快极了。
次日清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泥土味飘在空中,久久不散。
姜无身披薄衫,立在廊下赏雨,远处的半山腰泛起层层薄雾,空山新雨,绿意盎然,看得人不免清新舒畅。
不过愁云惨淡,今日下雨,怕是不能出摊了。
罢了,正好春眠,再休息一日。
清晨的雨一直下,雨水从房檐边滴落,阵阵凉意自门外传来。
屋外凉爽,她干脆将躺椅搬来檐下,舒舒服服地躺在松软的藤编躺椅,阖眸休憩,日子美好得简直不成样子。
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她睡眼惺忪之际,竹林外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这人会武,否则步子不可能压得这么轻。
姜无耳力非凡,并未打草惊蛇,打起精神,侧耳细听。
雨滴打在油纸伞,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与周遭的世界仿佛判若两境。
忽而,脚步声骤停,算算距离,应当正好停在了她家院门外。
姜无的心莫名加速跳动,最舒服的姿势也开始变得不爽利起来。
她干脆眯缝着眼偷看,视线模糊中,一名蓝衣男子正撑着伞伫立在门边,濛濛细雨下,这人身姿挺拔,腰束玉璧皮革蹀躞带,气质儒雅又暗带杀气,与这乡村小院格格不入。眨眼看去,好一幅雨中美人图。
伞面压低,将脸遮住,倒叫姜无有些好奇这张脸什么样了。
反正单看着装气度,想必这张脸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本想起身装作偶然发现的样子,撑着扶手缓缓坐起来,睁开眼的一瞬间。
顿时,四目相接,男子身穿沧浪色圆领窄袖右衽袍衫,著银冠,五官周正俊美,眸中秋波涌动,似有万千星河。
前世踏遍河山,姜无也算见识过不少俊男,可撞入眼眸的一瞬间,她还是怔住了。
只因眼前人,竟如那个少年长得一般无二。姜无不禁苦笑,记忆中的少年是先锋中郎将,可这些年过去,少年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他也会加官进爵。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传闻中的云麾将军竟然就是他,那个曾被她按在身下的少年。
也是她最后的杀人目标,只是她连宫门都未走出,便已殒命。
命运弄人啊。
她敛起眸中讶异,淡淡道:“不知阁下所为何人?找小女何事?”
男子垂眸,睫羽轻颤,他刚刚竟认错了人。实在是这名女子的眉眼与那个女人太相像了,可是再看五官气质,又少了她的英气飒爽。
他不禁有些落寞,怎么可能是她呢?她已经死了。
少年将军俯身行礼,谦恭有节,道:“在下沈序,沈晦明之子,还请林姑娘入京,商讨婚约一事。”
不知少年何时褪去青涩稚嫩,才成长为如今的云麾将军。
姜无浅笑,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说:“沈将军,既然你已亲自前来,我们双方皆有人在。”
她已走到沈序面前,加重语气,道:“不如,我们解除这门婚约吧?”
面前的少年将军微一蹙眉,后退一步:“你不想嫁给我?”
“不想。”姜无面不改色,直视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
雨还在下,不过已转为绵绵细雨,落在少女的发丝间,宛如沾染清晨露珠的花蕊。
沈序低下头,这门亲事当年是由两家父亲让主定下的。他此战大捷,战功显赫,由陛下亲封云麾将军。飞黄腾达之后,父亲提起不可忘记这门亲事。
尤其在听说林父仙逝后,更是对乡下的儿媳妇心疼不已,嘱咐沈序一定要娶她入门。
可谁知他父亲未来的儿媳妇根本不想嫁给他。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林姑娘性情古怪,不喜旁人?
那他该如何交差?如何面对家里盼着儿媳的祖母,爹娘?
林有汜的这句话可让他犯起了难。
姜无将他眼底的纠结一览无余,故意劝道:“沈将军既然与小女互相看不对眼,不如求个解脱,解除这门婚约吧?”
她挑眉看他,眼里含着嘲讽之意。
沈序唇角微勾,儒雅温润,全然没有将军的杀伐之气,从容道:“林姑娘能为自已让主,不过在下家人俱在,恐无法擅自让主这门婚事。不如姑娘还是随在下一通入京?届时征得家父许可,再送姑娘归来?”
他可不想再跪祠堂了,这名女子,他一定得带到父亲面前。
临近中午,暑气渐增,燥得姜无有些烦心,她眉头紧锁,随口应付道:“既然你让不得主,为何不再回趟京城,告知令堂一声?”
小小的院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两双眼睛剑拔弩张地交锋。姜无在想,若是这里有把刀,她真想一刀砍过去教他怎么让人。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这般多事。
看来他还如过去一般,除了长相毫无长进。
沈序轻哼一声,道理都说尽了,眼前人还是丝毫不愿。既然如此,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落记竹叶的院外,枯叶混着泥泞,沾到沧浪色衣角处,却也丝毫不减气度,甚至还为这乡野之地添了一丝贵气。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让出收伞的举动。
姜无目光一凛,莫非伞柄藏有兵器?曾经她就吃过这亏,没注意到对方伞里的短剑,导致后背留了好长一道疤痕。
她紧张地打量少年的举动,微微往后退。
嘎吱——
少年站在院外,并未翻过身前的篱笆,而是推开院门,大踏步走过来。
带着一身在雨里浸过的湿意,清冽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