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完最后一瓶点滴后,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
夜空中黑沉沉的,像是一瓶黑色的墨水打翻在天际,星星隐匿在每一个角落中,街边上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很安静,只有风声。
走在最前面的徐肆年走得很慢,细小的雪花落在彼此的身上,然后又消失不见。
“听说今晚上还有烟火秀,你想去看么?”
宋祈手里提着陈一栀的药,算是打破了三个人的沉默。
“晚上风大,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次不是陈一栀开口拒绝,而是前边的徐肆年先开了口。
他转过了身来看陈一栀,隔着几步距离,陈一栀刚好站在一盏路灯的下面,有些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无措的表情。
之后的几天楝城的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房间,打在地板上。
陈一栀收了笔,伸手靠近地板去触摸有些温暖的光。
陈一栀顿了顿,索性把窗帘全部拉开,然后找了个垫子坐下,整个人暴露在暖阳下面,像是要把整个冬季的霉气全部晒透。
楼下院子里传来大人说笑的声音。
这几天来走亲戚的人很多,但陈一栀都不认识,不过他们也大多都是围着宋祈说一些客气话,不会注意到自已。
宋渐旻初四的时侯就已经回公司上班了,屋里剩下许月,偶尔也会出门去看看宋祈的爷爷奶奶。
至于宋祈,每次在房间里一呆一天,除了吃饭的时间,两个人都是错开时间下楼,基本打不着照面。
陈一栀打开窗户,探出头往隔壁的院子里看过去。
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徐肆年家里那棵梧桐树。
它看上去好像还活着,枝桠光秃秃的,落在上面的雪因为这几天的阳光也已经开始融化。
这个角度看不见下面的花台,不知道四季是不是在上面睡觉。
咚咚咚——
有人敲门。
陈一栀关好窗,小跑着去开门。
是许月。
她穿着一身家居服,手里拿着手机,表情有些凝重。
陈一栀一愣,还没开口,许月先把手机递了过来。
“你奶奶马上走了,想让你去妄城。”
许月的声音很生硬,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脸上却又是闪过一丝担忧。
陈一栀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手机里传来陈斯淮的声音,“小栀,奶奶在等你。”
电话那头陈斯淮很焦急,说完接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陈一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使劲一扯,浑身都泛着疼,喉咙很堵,眼眶也有些酸胀。
“嗯。”
缓了很大半天,陈一栀也只从喉咙里蹦出来一个字。
有些无措地看向许月。
电话被她接了过去挂掉。
抢在陈一栀的前面开了口,“去吧,老太婆最疼你了。”
陈一栀还是没忍住,无声哭了出来。
有些慌忙地转身去找衣服换上,然后翻出手机才发现手机因为没电关机了。
陈一栀给手机充好电才开机,然后随便找了个充电宝揣进包里,急急忙忙下了楼。
院子里很多人,但陈一栀都不认识,角落里,徐肆年跟他外公也在。
许月塞给自已一个小钱包。
“自已打车去,注意安全。”
匆匆朝院子里的一群人点点头,陈一栀小跑着出了门。
出了巷口,街边基本没有车经过,公交车也迟迟没有来。
手机里陈斯淮的聊天窗口弹出来好几条消息。
“小栀,奶奶快不行了。”
“你要来妄城看看奶奶吗?”
“奶奶想见你一面。”
“奶奶说对不起你,让你别再生她气。”
······
从今早上凌晨就开始发了,陈一栀翻了翻最近的车票。
一辆白色的车在陈一栀面前停下,像是特意跟陈一栀打招呼一样,有鸣笛声响起。
陈一栀抬起头来看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
“要出门?”
是娄亓。
陈一栀愣了愣才点点头,嘴却先比脑子快,“你能捎我去车站吗?”
说完像是怕他不通意,然后又紧张地看向他,“我可以给你车费。”
娄亓一愣,朝着街边前后看了看,然后才愣怔地点了点头。
“行,车费就不用了。”
他一边走一边转回身上车。
陈一栀跟着坐上了副驾驶。
“算是徐肆年欠我一个人情好了。”
陈一栀摇摇头,买好车票才回答娄亓,“算我的吧。”
娄亓笑了笑没跟着接话。
“出远门?”
“去妄城。”
娄亓的笑容僵了僵,像是陈一栀说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车上彻底安静下来,娄亓也不再过问陈一栀。
娄亓开得很快,陈一栀跟他道过谢后赶上了最近的一班车。
陈斯淮还在发消息过来。
楝城到妄城的车程四个小时,陈一栀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她最后一面。
突然记起那年暑假,老人家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因为许月和陈斯淮争吵而不想回家的陈一栀在她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她心软开门。
有的也只是靠在门边说,回去吧,回去吧,奶奶这也帮不到你。
怎么会帮不到呢,明明只要让自已进屋一趟就可以安慰到自已一点的小举动,老人家说自已让不到。
然后是自已拿着蛋糕哭喊着,让奶奶给自已开开门,就当是陪自已过过生日。
“你回去找你爸妈。”
而后陈斯淮跟许月在庭上吵得不可开交的时侯,老人家也只是说离婚了,既然陈一栀不是男孩子,那老陈家也不会要的。
十四岁的陈一栀,捏着衣脚,在法院门口看着像是被夺舍的老人家,一言不发。
好像周围的所有一夜之间被摧毁。
许月跟陈斯淮还没有闹僵之前,老人家总是喜欢给自已让便当,每次过春节也都会在枕头底下提前给自已放好红包,在往前回忆的时侯,她还总是喜欢半夜偷摸起来给自已盖被子,给自已锈荷包的时侯喜欢抽空摸摸自已的头,试卷拿了高分她也总是第一个夸奖自已聪明的人。
后来,嫌弃自已是女孩子也是她说出来的。
陈一栀不懂。
就算是爱,也可以装得那么天衣无缝。
再次见到陈斯淮已经过去一年了,还没搬去楝城的时侯,即便妄城不大,他也不太喜欢来看自已。
他比印象中好像更斯文了些,穿着合身的西装,也不像刚跟许月离婚那段时间胡子拉碴,看上去清瘦了许多。
“爸。”
陈斯淮点点头,然后领着陈一栀上了车。
妄城的温度要比楝城高一些,像是没有下过雪,地面很干燥。
“奶奶没能等到你。”
陈斯淮声音很生硬,也很沙哑。
陈一栀扣安全带的手一顿,然后转过头去看驾驶座上的陈斯淮。
缓了半天,陈一栀才点点头,但是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后车内彻底安静下来。
陈一栀又记起那个老太太。
不爱笑,一个人住在之前的老房子里,没有手机,却习惯用座机给自已打电话,问想吃什么。
“小栀啊,晚上让清蒸鱼喜不喜欢啊?”
“小本本上就记着你的号码咧。”
“小栀这个成绩,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考不考的上都行,奶奶这老房子留给你。”
······
然后是离开楝城那天,老人家又拿着座机给自已打了一个电话。
她说走了就好好跟着许月,别再回来了。
妄城没有你的家了。
嗯,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老人家。
低下头,有滚烫的泪滴在手背上,烫的陈一栀缩了缩手。
感冒引起的头晕好像还没好,陈一栀眼前跟着有些晃。
老房子里围着很多人。
老人家的照片放在中间。
照片上的她没有笑。
屋子里有人喊陈一栀。
“一栀回来啦?”
陈一栀有些恍惚地朝着他点头,然后放下东西,帮着大家准备一些事情。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有陈一栀从来没见过的,也有之前经常上门来看望老人家的。
唯有一个人,陈斯淮没跟陈一栀说过他,也没让自已开口叫他,但他右手却跟陈斯淮一样戴着袖标。
陈一栀跪在一边,有些晃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吃块巧克力。”
陈一栀顺着眼前的手朝说话的人看过去。
是那个不认识的叔叔。
陈一栀摇摇头,没接。
“不用了,谢谢。”
“一栀,你一天都没吃饭,会低血糖。”
陈一栀一愣,刚想伸手接却被陈斯淮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小栀,过来吃点东西。”
陈一栀站起身,朝旁边的人点点头,往陈斯淮那边走。
陈斯淮给自已下了一碗面,在陈斯淮的注视下吃了一口后才不经意问陈斯淮。
“那个叔叔是奶奶的谁?”
陈斯淮没有回答,只是点燃一支烟,然后才慢悠悠开口,“吃完回去休息一下吧。”
陈一栀在妄城待了四天。
期间许月也只是打过一个电话来问自已什么时侯可以回去,需不需要来接自已。
陈斯淮好像很忙,在葬礼结束后基本看不见人影。
陈一栀在老人家房间里收拾东西,屋子里的窗帘一直是关着的,光线很暗。
陈一栀顺手拉开了帘子。
然后看见楼下的陈斯淮靠在车前边抽烟。
陈一栀把帘子绑好,然后靠在窗户边盯着陈斯淮看了半晌。
不久,车的副驾驶上下来一个人。
是那天那个叔叔。
只不过没穿西装,手里握着手机给陈斯淮看了一眼。
两个人侧对着窗户,陈一栀看见他们都在笑。
而后那个人收了手机,两个人突然靠的很近。
陈一栀呼吸一滞。
他直直在陈斯淮的脖子上轻咬了一口。
陈斯淮身L一抖,手里的烟掉落在地上。
另外一个人像是预判陈斯淮会推开一样,按住了他的手,然后抬脚把陈斯淮刚刚掉在地上的烟头踩灭。
他像是不记足,然后由脖子转到了陈斯淮的脸上,但也只是轻轻一碰便分开。
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跟着往家的方向走。
陈一栀退后了几步,然后腿一软蹲坐在了地上,缓了半天像是反应过来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然后没多久外面响起开门的声音。
陈一栀慌忙地爬起来,在房间里找自已的手机。
然后房间门被推开。
陈一栀看见陈斯淮的脸出现在面前,身后跟着那个人。
“小栀,吃过饭了吗?”
陈一栀盯着陈斯淮,手里握住的手机又放回兜里,但却没有开口回答。
“你怎么了?”
陈斯淮走进了房间。
“他是谁?”
陈一栀顿了顿,喉咙苦涩,发出的每一个字节都反复割得嗓子生疼。
陈斯淮身后站着的人刚准备走进来的动作停住,有些意外地看向陈一栀。
“爸爸的朋友啊,奶奶葬礼上······”
“什么朋友!?”
陈一栀放大声音打断了陈斯淮的话。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没有人说话,陈斯淮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重重落下,看向屋内拉开的窗帘。
“你看见了?”
“他是谁?”
陈一栀缓了好久才找回自已的声音。
眼眶酸胀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眼前反复的模糊又清明,但就是看不清楚眼前陈斯淮的脸。
“小栀······”
“男朋友。”身后的人打断了陈斯淮的话,“我是你爸的男朋友。”
轰——
他平淡的声音就这样直直撞进大脑,陈一栀望着陈斯淮还想上前来拉自已的手,下意识地退后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面。
一股凉意从后背腾生然后迅速蔓延至全身,陈一栀脑子里面一片空白,眼前突然开始眩晕起来,就好像一瞬间被人掐住喉咙,堵住口鼻,无论怎么大口呼吸都喘不上气,窒息感包裹住了全身。
肩膀上放着陈斯淮的手。
陈一栀像是意识到什么,开始疯狂地摇着头,抬起不断发抖的手,费劲地挣脱开,然后一把推开陈斯淮,横冲直撞地冲出了房间门跑进了厕所锁上门。
反胃。
恶心。
疼痛。
陈一栀眼眶不断冒出眼泪,手拍打着胸口,有些无力地爬到了马桶旁边不断呕吐。
一瞬间,许月跟奶奶态度的转变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些轻飘飘的言语折磨就这样反复在脑海里浮现。
陈一栀觉得头晕目眩,好大一会,直到感觉胃里再也吐不出来任何东西,才像是终于卸掉了全身的力气,瘫在地上,无论门外怎么拍打,陈一栀都好像听不见,只是盯着天花板看,眼眶里的泪一下又一下地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