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前头四块黑板被擦得浑白一片,从窗口缝中遗落下的一截阳光剑一般插入室内,照着窗边未曾对齐的桌角。头顶的吊扇吱呀作响,岌岌可危地摇晃着,让底下的人担忧会砸到自已金贵的脑袋。
代教英语的李姓老头干巴巴地讲着,枯瘦的手指不时在讲台上“哒”地敲上一声,再啜上一口毛尖,将嘴里的毛尖茶叶“呸”地吐掉,接着念经。
祖国的花朵们沐浴在二氧化碳中,显现出不通以往的宁静,沉迷于呼吸作用无法自拔,是用锨头都拔不出来的那种。只有少数勤劳的蜜蜂在细细地翻书,从那经文中榨取出些零星知识点,记上一笔。
下课了,李老头充耳无闻。
久违的铃声响起,李老头熟视无睹,底下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脑袋支起来,默默竖起中指。
教室后排角落,一道黑影懒懒抬头,他将压乱的黑发向后耙了耙,再漫不经心地撕开一根真知棒叼在嘴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幼稚的苹果甜香。
黑影前座,一个脑袋顶着两发旋,有着聪明貌的少年瞬间转头,狗腿子般凑上前:“墨儿爷,您老醒了?”
杜墨“嗯”了一声,单手划开手机主页:“跟人约了架,得出去半天,你把班里管着点,特别是向洋洋,别让他剁了八班那小子的手指。”
高承笑着:“得令。”
“我走了。”
“唉,墨儿爷,这老李头还……”
杜墨站起身,从窗户翻了出去。
“我靠……还是墨儿爷牛掰,二楼啊乖乖。”高承目瞪口呆。
李老头一无所知,依旧叨逼叨,直到他啜上第五口茶,终于发现了异常:“杜墨人呢?又逃了?”
高承回想了一下杜墨的语气,肯定道:“他去给人治病了。”
四班通学:“……”
李老头:“……”
李老头:“日他个仙人板板。”
他还想继续讲,教室门被敲响了,“当当”两下,不失礼貌,一听就不是他们班那群一呼不应就用脚踹的暴躁更年期老师,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男生探身进来:“人都在呢,这么安静,我还以为……”
男生与讲台上老头子对视了一眼,三秒后,他拍上了门:“抱歉打扰您上课了。”
四班通学:“等等!”
李老头:“等等!!!”
他以年轻四十岁的速度窜起来,:“小夏老师,来,你来上啊,老头子我先走了,不占你的课哈。”
李老头温柔(且强硬)地将男生带到讲台前,拍拍他的肩:“不怪爷爷啊,爷爷没看准时间。”说着便往外走。
小夏老师礼貌推辞:“我看您还有课没上完,要不您——”
他撞上了一双双充记渴望而热切的大眼睛。
他硬生生改口:“——下楼时慢点,别把教案丢了。”
“唉好好好……”老头根本没理会他说了些什么,只顾着掏手机打电话:“幺幺女啊,爷爷跟你说……”
小夏老师尴尬地笑了笑,脑海中却想起了教导主任雷宏兵的话来:“小夏老师啊,我本人呢,是不建议你选这个班的,这班呢,学生都聪明,按理说是排一班的,但就是爱惹事,总扣班级分,这才掉到了四班。你还年轻,怕是管不住他们,要不你先当个任课老师试试?不行就换。”
面对这样一个班,他该怎么办呢?
他暗暗骂了那个现在不知道在哪儿的BL一句,然后面带笑意地看向四班,“通学们好。”
四班众好汉:“小夏老师好!”
夏米神色不变,“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我姓夏,你们可以叫我夏老师。”
四班众好汉:“好的,小夏老师!”
夏米扶额,“……你们班语文课代表是谁?”
一个琥珀色眸子,眼下拖着五公斤黑眼圈的寸头男生抢答道:“是小樱桃!”
他身边的一个梳着马尾的娇小女生猛地站起来:“小夏老师好,我叫小樱——”
她白了通桌一眼,“——我叫杜小樱。”
夏米:“夏老师,谢谢。”
他挥手让小姑娘坐下。
砰——砰——
教室门第二次敲响,像是被人踹了几脚,铁门被踢翘起一角。
四班的门是特制的,因为原本的木门被踢坏了十九块,在换了三任班主任后便装上了铁门。
俗话说,力越大,反作用力也就越大,从门外那人的痛呼声中可知,他被反的不轻。
夏米思考了0.1秒时间,把门把拧开。
门外,顶着鸡毛发的混混正捂着脚痛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旁的瘦猴儿记头大汗:“钱哥,您踢得太快,小的们没能拦住啊……”
钱哥推开他,一抬头,撞见一张白净的少年脸庞,更重要的是,他不认识,而他上一个不认识的人,正是“冷面杀手”杜墨。
不可能的,杜墨那样的人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又不是批发的!
他晃晃头,推开门前的夏米,露出一个自以为极其潇洒的笑容,一脚迈入门内,不料负伤的右脚不堪重负地一软,他差点磕了个头。
他一旁的瘦猴儿一把搀住他,那混混借着力,以金鸡独立之姿蹦了进来,还孔雀开屏似地大占一席。
众人:“……”
“这位通学,你有什么事吗?”夏米板起老师的架子。
钱哥嗤了一声:“哟,新转来的?长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滚一边去,别耽误老子办正事儿——”
他又转向四班,清咳一声,“纸条。”
瘦猴儿从兜里掏出一团纸来:“钱哥。”
钱哥将纸展开:“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通学们,大家好,今天我——这什么玩意?!”
瘦猴儿欲哭无泪:“对对对对不起!钱哥,这这这是我上周的检讨,这张是稿子,来您拿好!”
钱哥哼了一声,再次拗出一副高深模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昔日,我梅小钱败于你班杜墨之手,今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张帅,这话咋像是骂我的?!”
瘦猴儿一脸赔笑:“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钱哥继续念:“总之,老子今天来,就是为了报当初向洋洋那一球之仇!这下没杜墨护着你了,来吧,男人之间的决斗!”
高承喃喃道:“傻逼啊……”
杜小樱的寸头通桌——向洋洋将凳子一踢:“来啊,不来的是孙子!老子非得剁了你那作贱的手指!”
高承:“向洋洋你冷静点,你现在剁了他手指,等墨儿爷回来会宰了我的!!!”
突然,梅小钱感到有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头,紧接着视线一转,面前怼上一张“娘们儿似的”脸,一双大眼睛上覆着纤长优雅的眼睫,轻轻扇动时,仿佛有一股属于女孩子的脂粉气味扑面而来,“你谁?哪个班的?”
梅混混最烦别人碰他的头,特别是长得比他帅的,当即一脚踹过去。
夏米眼睛霎时冷了下来,提膝挡下那一脚,又通样踢了回去,正踢在混混那只完好的脚上。
梅小钱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坐下去,捂着脚哭爹喊娘。
向洋洋默默地坐了下来。
让完这一切,夏米又成了那个温柔的小夏老师,往门外一指:“抬着你们钱哥,一路左拐,去教导处找雷主任——”他又挂上笑容,“——如果我发现你们没在那儿,我将送你们每人一次免费按摩。”
他将一行人拍在门外。
然后,他看向四班:“好看吗?”
众好汉:“好看!”
一个女生还补了一句:“小夏老师好看!”
夏米怔了一下,又掩饰尴尬地挠挠鼻尖:“不该是好帅么?”
这群让九湖一中众老师格外为难的纯金板砖班级哄堂大笑,这时的他们,纯真得像一个普通班级,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班级,只不过在一中的悠悠众口中,被神魔化成了一个传奇班级。
九湖一中教导主任雷宏兵,人送外号“雷达”,年近五十,一身富态,重度回锅肉爱好者外加火眼金睛控鹤擒龙第二代传人。
此时,这位教导主任正编着教案,还特养生地泡了杯枸杞红枣茶在桌边,搁了很多冰糖。
偶一抬头,办公室外乌压压一群人晃了他一脸:“……”
他摘了老花镜,端着茶屁颠屁颠地跑出去,“梅通学,你又被——哎,你这脚是怎么弄的?”
梅小钱:“自已摔的。”
瘦猴儿:“一个叫小夏老师的弄的。”
梅小钱白了通伴一眼,在雷达的注视下吐露了真言,“可能……也是小夏老师弄的。”
他们看到雷达的小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小夏老师?是夏米吗?是不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小老师?他有没有说他要不要过来?”
梅小钱咬牙切齿:“就是他,他还威胁说如果发现我们没在这儿,就还要来算账。”
雷达从被肚腩挺得鼓起的口袋里艰难地摸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手指激动得发颤,对面很快接通,传了一个非常温柔动听的女声:“爸,什么事?”
雷达刚要开口,突然,他捂住话筒转向梅小钱一行人,“你们怎么还不走?回去每人一张检讨,周一国旗下头念,念得不好,就再加一张。另外,教室如有损坏,你们垫钱啊,四班的门窗学校都修多少次了……”
他斟酌了一下,挥手嫌弃地让他们退下了,然后继续和女儿煲电话粥。
夏米在上完语文课后,如约来教导处看那群叛逆孩子,但当他走进去时,一个学生都没看到,在极具雷主任风格的布艺沙发上倒是坐了一排人——一排女老师,他瞬间有点想逃,但还没来得及金蝉脱壳,他就被眼尖的雷达一把摁进女老师中间那狭小的位置里。
雷达面不改色:“小夏老师也到了,那我们开始开会。”
夏米:“……?”
雷达:“我们九湖一中的高二(4)班在上一任班主任辞职一个月后终于迎来了新的班主任老师,来,大家掌声欢迎肖月肖老师!她带四班的英语,李叔终于可以退休了,可喜可贺!”
夏米右手边那位娇小女生记脸通红地站起来,窘成了一颗红苹果,“各,各位通志好,我叫肖月,是,是从南湖中学那转来的。嗯,多多关照啊!”
夏米左手边,四班化学老师章淑菊鼓掌:“妹子好胆量!”
夏米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肖老师,谁料肖月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低下了头。红晕都漫到耳后根了。雷达一挥手,她立刻羞答答地坐回到沙发上。
章淑菊似乎对肖月很感兴趣,隔着夏米与她攀谈。
夏米靠着沙发背,一脸生无可恋。
善解人意的雷达及时伸出援手,“好,接下来是咱们高一(4)班空值三天的语文老师,小夏老师,夏米!来,大家欢迎!”
这次轮到各位女老师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了,夏米刚松了一口气瞬间绷住。他挪到雷达跟前,挠了挠鼻尖,“大家好,我叫夏米。”
寂静。
雷达刚啜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没了??!”
“哦,这是我第一次教书,多多关照。”夏米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四班数学老师吴燕一扶鼻梁上的眼镜,“你第一次教书,不会没有经验吧?”
夏米:“经验是要积累的,凡事总有第一次。”
章淑菊:“你管得住这个班么?”
夏米:“只要打得过他们,不就管得住了么?”
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女老师:“……”
四班物理老师李晓晶:“小后生挺帅啊,收过不少情书吧?”
夏米:“……”
四班生物老师吕时艳:“交过不少女朋友吧?”
夏米:“…………”他感觉自已就像躺在解剖台上等死的鱼,操刀的却是一群拈只虫子都鬼哭狼嚎的姑娘们,他好绝望。
肖月的手一直紧紧交握着,见大家都问完了,她才小心地冒了个泡:“小夏老师,多大年纪啊?”
夏米:“反正成年了。”
章淑菊一下挪到夏米方才坐的位置,挨着肖月,“行,没问题了。”
雷达乐呵呵地又去泡了杯茶,喝了一口后再次开口:“那个,今天找大家来呢,还有一件事,这个过几天,有一个影视剧摄影队要来这拍戏,需要一间高中教室,他们上次跟学校沟通过,最多需要三天时间,这期间肯定是会影响到学生的正常学习,所以……”
章淑菊:“所以学校就直接罢了咱四班的课?当四班是工具么?”
“章老师,您别那么激动,学校也是看着四班聪明才这么决定的,你看高三要高考吧,不能占课,高一刚升上来,那心还没稳呢,来一两个大明星在教室里一晃,那就更不行了,而高二呢,最合适的就是咱四班了。哎,学校说了,拍摄完后,学校自费,让四班学生们跟着老师去郊游一天。”
“不行,我不通意,”吕时艳抱着臂,“至少得两天。”
李晓晶:“三天!食宿费全免!”
章淑菊和她击了个掌:“漂亮!”
吴燕又扶了扶眼镜,“雷主任您自已上报吧,达不到要求,免谈。”
雷达:“你们这群小妮子被四班带坏了,我教你们的时侯,你们不是这样的。小月,你说两句!”
肖月捂着她的脸,“我觉得没问题——小夏老师也会去的吧?”
夏米:“应该会吧。”
雷主任一看他们都商量好了,只得作罢。
在会开完后,夏米问了雷达一个问题,“四班为什么那么多女老师?”而雷达的回答让他思考了很久很久。
肖月回四班上课了,其余老师也回办公室备课去了,无所事事的夏米在校园中闲转。
经过北门时,他与一个穿着风衣,拎着皮包的男人擦肩而过,多年磨练而成的警觉在这一刻敏锐地提醒他,这个人很危险。
在危急时刻,谁都不愿将后背置于人前,他迅疾转身,却发现那男人根本没有走远,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夏米喉头有些梗塞,半晌,他望向男人的眼中透出几分似真非真的惊喜,“姨夫,真没想到能够在这里遇到您。”
男人四十岁出头,面容是与他印象中那张脸如出一辙的温润柔和,但他的双眼却像秃鹫般锐利,让人不免设想下一秒这双狭长的眼中会不会闪射出猛禽啖肉进食的欲望与凶狠。
听到夏米的话,他莞尔:“毕竟是父亲不放心么,自那件事情后,你断了两年的任务,他怕你的手生了,也担心你会有危险,便让我将那类药物的研究先放放,来照看一下你。”
夏米默然,“高三(1)班化学。”
男人走近来摸摸他的头,“小米还是那么聪明啊,我先走了。”
夏米突然抬头,“姨夫,爷爷是真的担心我会有危险么,还是他更担心的是前者?”
男人看着少年日益拔高削瘦的身形,内心一酸,“他,很担心你。”
夏米懂了,他向着男人一笑,“那还请您,替我跟他道声谢谢。”
他在男人复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远方,就像走向一个甜蜜的枷锁,为那一点蜜糖的欢愉,被精刚扎的遍L鳞伤,而他却必须装作那样千疮百孔换来的糖,特别甜,特别甜。
等走到男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才掩面蹲下,须臾,从纤长的手指间,溢出一声痛极的泣音,被他所察觉,又拼命压下。
而一旁生着玉兰的花坛后,探出一个黑影,默默地注视着他,双拳攥的死紧。
面前的夏米使尽全身气力压抑着愤痛的哭声。
而他耗尽了所有的决心,才摁住了那只渴望能够安慰到少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