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矮个子,脑袋和身躯一样肿大,深黄色的肌肤因为常年被烈阳照耀,变得越来越像阴沟里,那粗壮黑色蚯蚓的皮肤色了。
父亲是一家地主的佃户,每日早出晚归,只有在农闲时,才会带我出去逛逛。
我五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鸣凤村。
鸣凤村北面靠山,光秃秃的山,吝啬的生出几根毛草,山很高,幼小的我站在自家院子里想仰头看到山顶,总是仰着头往后面倒过去。
村西头临着宽广的风波河,河面很宽,像我父亲的个头站在对岸,只能分辨成是一棵老树桩。风波河从遥远的西方往东,沿着光秃山的山脚来到鸣凤村的西面,委婉地又朝着西南方淌去。
村东面和南面是都一望无际的水田,而且是只属于一个老财主的水田。在我四五岁年月的记忆里,水田像是有妖法一样,一点点爬到了农户的篱笆院跟前。而我也认为那棵歪脖子枣树也有仙法,它抵挡住了水田向村南口里面蔓延,保护住了一块干净的土地,那里有一口水井,村民总是喜欢无事时在那块净土上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农活不忙的时侯,父亲总是喜欢拉着我去村头南面的枣树下玩。
那棵枣树很大,歪着脖子,个子高一点的人就能伸手摸到叶子。
当我父亲站在水井旁,从井里往外提水的时侯,他的头稍微低下,你站在他背后看他,他就像是一个趴在井口的臃肿肥猪,脖子和后背混为一L,没有区分的界限。
而我在枣树下,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别人羡慕我父亲的话,“还得是栓子有福气…捡个如花似玉的婆娘不说,还赠送了一个这么漂亮的蛋儿!”
蛋儿,是我的乳名。
我出生的时侯,正逢新春佳节前夕,老财主家杀了两头猪,让佣人送给我父亲两串猪蛋。
我父亲不识字,于是向他父亲学习给自已的儿子取名的方法。我父亲的父亲在我父亲出生时,出门看到了牛栓子,于是给我父亲取名栓子。我出生时,父亲出门,看到了猪蛋,给我取名蛋儿。
这种取名的传承如村西头的风波河,不知道头在哪,也不知有没有尾,一代又一代人,就这样传承了下来。
凤鸣村都姓通一个姓,复姓欧阳,我父亲叫欧阳栓子,我叫欧阳蛋儿。
欧阳知一,是我五岁时第一次离开鸣凤村时,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她告诉我,要知行合一。
当时正值仲夏的傍晚,枣树下聚集着村民,很少出门的母亲,依依不舍地送我到枣树下,然后告诉我,我叫欧阳知一。
村民的议论纷纷像刚开始的绵绵细雨,无声无息,直到我离开时,迅速变成了最后的瓢泼大雨,生怕再也淋不到我。
“我就说吧!栓子媳妇绝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你瞅瞅,快瞅瞅,那细皮嫩肉,那走路端庄的模样,哎呦,我真想跪下了都…”
“谁说不是呢!我可是亲眼看见五年前栓子带她回来时的模样,可是记身的绫罗绸缎呐!就连包袱都绣着金色的凤凰呐!”
“你们仔细看看蛋儿,他浑身散发着的气质,简直天生的贵族气息!这栓子也不知道上辈子救了多少人,才有这一世捡到宝的福气!”
“是啊,当时刚好改朝换代,不知道是不是皇宫里跑出来的前朝……”
“啪!”女人的丈夫给了她一巴掌。
暴雨暂时停歇。
然后又是另一番风雨。
……
我的母亲是被父亲捡来的,半个月后,生下了我。
这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以我在枣树下很少言语,却总喜欢用心去听别人的话,我大概能描述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冬天。
很冷。
下着雪。
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落魄女人,为了躲避身后不远处的追兵。
跳河。
欧阳栓子在冬天下着雪的河面上撒网捕鱼。
欧阳栓子架着小船,救了大肚子孕妇,用渔网盖住她,骗了岸边的追兵二两银子,告诉追兵,有一个女人爬着光秃山爬上去了。
欧阳栓子带女人回家,被不少村民看到。
女人穿着绫罗绸缎,随身的包袱都绣着金色凤凰。
女人不久后生了个男婴,取名欧阳蛋儿。
女人用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报答了欧阳栓子,并在欧阳栓子家开始隐姓埋名的生活。
女人很少出门,在欧阳蛋儿三岁开始,便教欧阳蛋儿读书识字。
欧阳栓子在家里像仆人一样尊敬女人,在外兢兢业业,本本分分。
欧阳蛋儿问过母亲,亲爹是谁。
母亲回答他,“等你长大了,你才可以知道,不然你长不大。”
欧阳蛋儿也很多次问过欧阳栓子,亲爹是谁。
欧阳栓子便总是带着欧阳蛋儿,去地窖里。
藏着蔬菜瓜果的地窖里有一个暗门,进去暗门,是一个很大的石洞。
石洞周围的灯光从来没有熄火,像天上的星星,只要天黑,它就自已亮了。
欧阳栓子告诉欧阳蛋儿,“我不知道你亲爹是谁,但我是你爹,我也得必须是你爹,因为我不能没有儿子,不然守护这龙窟的世代祖训,就得在我这里断了!”
其实欧阳栓子捡回来的女人和孩子,和地窖的石窟一样,根本不是秘密。
在凤鸣村里不是什么秘密。
可是外村的人过来,连一个字哪怕一个关于他们的语气助词,都听不到。
即使是地主的佣人,以送猪蛋为掩护,向欧阳栓子家多看了两眼,就在回去的路上,被村民不小心放狗咬死了。
不小心放狗的人,第二天就疯了,哪怕来多少知名的郎中,都断定那人的确是疯了,而且断言是被吓疯的。可是,当村里没有外人的时侯,他就又不疯了,接着训练着猎犬。
在村里根本没有秘密,秘密却也走不出村。
当我十六岁,重新回到凤鸣村,看着村中的一片火海的时侯,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像他们这么团结的村民。
这么一群善良而且听从祖训,有信仰,的村民,被无情的人用无情的火送离人间时,那种痛以至于差点让我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