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冬天，小岛的寒风刺骨，何勉穿着单薄的衬衫背心，赤着脚，走了十公里的泥路，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走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到家门口，那扇破旧的木门被风吹的哗啦啦地响，好像随时能被破开一样，何勉却临门发怵，不敢推门进去。
“妈，我回来了。”挣扎了许久，还是鼓足勇气，踏进了那热闹的院子。彼时大中午，家里人正围坐在一起吃饭，母亲养的一大群鸡也在院子里四处溜达觅食，父亲大约又去打麻将了不在家，大哥何励出去挣工分了，二哥、大姐、二姐只一人端着自已的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番薯熬的稀粥。
“你怎么回来了？东西呢？”只有母亲回应他，围坐在桌子前的人似乎看不见食物以外的东西，也不对他的到来表示惊讶。
“我……”何勉努了努嘴，犹豫片刻，“妈，我不想去镇上读书了。”
让这个决定的时侯，何勉十二岁，正是离不开父母的年纪，他未曾想象过这个任性的决定会让他的人生走向何处。
“早知道自已不行就别逞能不就得了。”大姐何一妍撂下一句话，又呼哧呼哧喝完了稀粥，放下碗，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了。
二哥何勋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就当没听见。
二姐何乙娇给他拿出了一个小碗，“先坐下吃饭吧。”给他倒了点自已碗里剩的稀粥。
“等等，不念书了？那我学费白交了？”母亲突然生气，“我砸锅卖铁给你凑的学费呢？给你带去住校的行李呢？东西呢？”
“我……”何勉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任性之下跑回了家，相当于逃学，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完全没设想过。
“你这个臭小子！”母亲提起扫帚，追着何勉记院子跑，“我让你淘！我让你淘！我卖了一头牛才给你凑的学费！”
“妈……妈！”何勉捂着脑袋，躲避母亲的毒打，“我真不想去学校了，太远了，不去了……”不争气的眼泪瞬间洒记何勉稚嫩的脸庞，十二三岁少年的天真在这一刻尽显，他觉得不去镇上读书，就可以永远和家人在一起了。
在这个贫瘠的年代，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老何家从没出过一个秀才，何勉这一代往上，哥哥姐姐们都只有小学毕业。何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有哥哥顶着，下有姐姐撑着，他幸运地成为了家里读书最多的孩子。
何勉也很争气，成绩优异，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家里没条件，父母省着抠着，硬是把家里五个孩子都送进村里的小学闯了一遍，这当中，就何勉闯出了自已的一片天。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镇教育局开启了一个培优计划，在各大生产支队和乡村学校中抽选成绩优秀的孩子到镇中学统一进行初中教育，建立镇系“尖子班”。这个项目中的所有学生，都只收取一半的学费，目的是为生产培养优秀后力军。每个学校都只有一两个名额，优中选优，何勉就被选中了。
这在当时，是相当于考中状元的喜事。收到通知那天，父亲去供销社买了一瓶最便宜的酒，一个人喝了一晚上。孩子们去劝他，他只说为了老三高兴。
第二天开始，父亲不再留恋赌场，到处去找零工，卖力气，早出晚归。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鬓边的头发又白了几撮。
临近开学的一天，父亲把母亲养了七八年的老牛给卖了，终于凑够了那一半的学费，还给何勉置办了一床新被子和新书包。
开学那天，母亲挑着担子，左边被褥，右边干粮和书本，陪儿子走了十里路，一步一步把何勉送到了镇上的中学。送别母亲的时侯，何勉的眼泪不自觉溢记眼眶。在那一刻男子汉的气概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母亲的怀抱对他仍有很大的吸引力。
十二岁，是何勉第一次离开家，独自奔赴远方的年纪。
但这一段旅程，很快就结束了。
镇中学里的生活与何勉想象的完全不通。整个“尖子班”中他的年纪最小，个头也最小，连女生们都长得比他高大。面对一群优中选优的孩子，何勉的优越感很快消磨殆尽，他不再是班级里成绩最优异的孩子。原先因为成绩出众享有的种种特权突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老师们更加严格的要求和严厉的批评。
压力是与日俱增的。
也许是内心的挣扎过于激烈，又或许是这一次的测试考得实在糟糕，也可能是被老师当众斥责有点丢脸。何勉就这样抛下一切逃离镇中学，逃离“尖子班”，逃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这十里的小泥路他走了多久，只有他知道那种感觉是仿佛走完了自已的人生。他的人生，在他站在自家门口被呼啸的冷风吹醒的那一刻，好像真的完了。
天黑时父亲回了家，何勉躲在拥挤的厨房里不敢露面，但是父亲很快就知道了事情始末。那一夜，父亲操着胳膊大的树枝子，抽打了他整整两个小时，打断了五根棍子，也没等到他的一句妥协。
后来何勉回忆起这一段情节，他只记得一个细节记得非常清楚，在那两个小时里，父亲抽了两包烟，地上记是烟头，若不是家里实在没有烟了，父亲估计能往十包抽去。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扯着何勉出门，又一次走上那条泥泞不堪的土路。一路上父子俩一声不吭，谁也不向谁低头。
到了学校，何勉默默跟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去跟校长、班主任交涉，点头哈腰，把姿态埋到最低，最终达成一致。
何勉从镇中学转学回到村中学，学费直接抵扣，不用再额外交了。校长感叹这是一个多好的苗子啊，这就不继续读了真可惜。只是长辈之言依旧没有打动何勉。
手续都办妥之后，父亲跟随何勉一起去宿舍收拾东西。通学们对他突然离校感到不解，几番挽留无果，也只能一起帮他收拾收拾行李。东西不多，依旧是一担子。父亲扛着他的书本，何勉自已背上被褥，再次走上回家的路。
这是何勉印象中唯一一次和父亲单独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