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趣阁 > 都市小说 > 扑楞蛾子 > 第9章 耿仲明立请孙元化出山为王
登州城局势逐渐平稳下来后,孔有德终于有时间认真思考叛军的出路问题,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需要准确评估目前叛军所处的境地,推测叛军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外部局势,判断叛军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拿出切实可行的全盘造反计划来。
这实在太为难孔有德了,他只是一个大老粗,既没文化,也没见识,上述问题真的一个也回答不了!孔有德于是将自已关在屋里,不让任何人前来打扰,强迫自已静下心来。造反计划,尤其是造反初期的各项准备与行动计划,必须周全慎重并切实可行,容不得任何一点马虎,否则就会给叛军带来灭顶之灾。
在判断目前形势,计划未来方案之前,孔有德先默默地回想了一遍到目前为止的造反历程。他是被李九成父子及800名士兵裹挟,才不得不参与吴桥兵变,走上了造反之路,所以他毫无造反的必要准备,就连心理准备也一点都没有。
起兵之初,叛军在李九成发号施令下直接攻占了吴桥县,一番烧杀抢掠后,又在李九成指挥下杀向山东其它一些州县。这个阶段叛军指挥权完全在李九成一个人手中,孔有德这个副都元帅只是一个空头衔,他麻木地接受李九成命令,机械地执行任务,全程都被别人推着走,十分被动。
过了起兵初期阶段之后,叛军虽然攻占沿途各州县的行动十分顺利,但以孙龙、吴进胜为代表的叛军将士情绪却逐渐平静下来,他们开始意识到造反绝不是靠一时激情就能一直干下去的事业,他们被李九成父子蛊惑了,于是纷纷站队孔有德。这个阶段,李九成虽然仍是叛军都元帅,一把手,但叛军实际指挥权却逐渐回到孔有德手中。可是,此时孔有德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已身上的造反烙印了。
等接到山东巡抚余大成与登莱巡抚孙元化联合发出的招抚文告后,孔有德不顾李九成与李应元父子的激烈反对,毫不迟疑地准备接受孙元化招抚,回兵来到登州城下。这个阶段,孔有德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接受孙元化招抚,给叛军减轻罪责和争取利益,根本就没去想造反计划。
后来,在张可大精心策划的密谋和挑拨下,孙元化出尔反尔,变招抚为剿灭,派登州官军与叛军在登州城外大战一场,让孔有德对以孙元化为代表的朝廷招抚诚意丧失了信心,为了叛军处境考虑,孔有德就与耿仲明里应外合攻破了登州城。
战场上的大胜,却让孔有德更加坐实了叛军头子的罪名,他在造反这条路上已经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无法回头了。可笑的是,至今为止,孔有德根本没有造反的心理准备,也没有造反的现实措施,更谈不上什么造反计划。
这几天里,只有一个人的打扰让孔有德无法拒绝,几乎习惯成自然了。不单单因为孔有德与傻子的兄弟情意更深了,还因为孔有德憋了好几天却连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了,非常需要傻子帮他一起回答。
傻子是读书人,孔有德兄弟哥们众多,但读书人只有傻子这么一个。傻子生活圈子比孔有德高级得多,傻不愣登的外壳下包裹着深刻的见识与担当,不请教傻子,孔有德还能请教谁呢?
傻子于是回答起孔有德疑问来:“孔哥哥,你造反以来最大的成果便是打下登州城了,而登州对朝廷意味着什么呢?登州是登莱地区首府,又是东江军的后勤基地,还是大明唯一集火器研究和制造为一L的大型火器中心,因此,登州沦陷的政治象征意义和军事实际价值都太大了,朝廷的脸面也因此丢尽了!”
孔有德仰起头,目光呆滞地望着傻子,“首府”、“基地”、“中心”、“政治”、“军事”、“象征”、“实际”、“意义”、“价值”等一堆词汇原本都是与他无缘的,现在却一下子涌进他耳中,居然还全听懂了。读书人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他们总能高屋建瓴,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核心关键所在,这让苦思冥想多日却一无所得的孔有德豁然开朗。
听懂之后,孔有德知道坏了,目前叛军面临的形势比他想象中的严峻百倍千倍!如此一来,朝廷势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派出大军以雷霆之势剿灭叛军,绝不给叛军留任何一点转圜余地。孔有德是叛军首领,下场可想而知!
说完后,傻子也知道坏了,老爹孙元化及张焘叔叔和张可大叔叔是死路一条,孔有德哥哥是一条死路,命运已经注定,他们都别无选择。
傻子眼泪唰地就汹涌而出,却哭不出声,哀伤欲绝的神态深深刺痛了孔有德那颗已绝望的心,孔有德情不自禁将傻子抱入怀中,双臂搂得很紧。相拥无言,唯有泪千行,顺着孔有德耳根和脖子往下流淌。
花了几天时间,孔有德总算回答了第一个问题,评估了叛军目前所处的境地,然后他将自已的思考结论详详细细地与耿仲明说了一遍。耿仲明听完后,一张黑脸吓得煞白,全无一点血色,浑身血液似已凝固,整个人似已冻僵,只有牙关在格格作响。
孔有德连忙取来一床被褥将耿仲明从头到脚裹住,却见尿水顺着其裤管正往下流淌,孔有德全然不顾,双臂将耿仲明紧紧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叫着“耿二,耿二,你醒醒,你醒醒!”
好半天功夫,耿仲明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浑身颤抖个不止,尿水滴滴答答甩到地上。耿仲明只哭了一声,并没号啕大哭,他弯起双臂抓着孔有德搂着他的双臂上,身子才渐渐不颤抖了,却又察觉自已已经尿裤子了。
耿仲明叹息道:“孔大,我们要死了。”
孔有德默默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说道:“但我们总不能啥也不让。”
耿仲明嗯了一声,说道:“别松手,我害怕。我从没这么怕过。”
孔有德也嗯了一声,说道:“我也从没见你这么恐惧过,吓得居然直接尿裤子了,还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呢!今天你吓成这样子,传出去看你脸往哪搁!”
耿仲明说道:“孔大,我在你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菊花都快被你大屌捣烂了,尿裤子算什么。但你要是敢把你对目前形势的评估往外说,我就不怕在外面丢尽脸。到时侯人都吓跑了,登州城里连鬼影都没一个,我丢脸给谁看?”
孔有德用脚将火盆勾到身前,边烤火边说道:“不扯淡了,我们谈正事。耿二,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耿仲明说道:“既然形势这么严峻,你得马上给自已正名,当大军的都元帅,将大权抓在手里。李九成没这个威望,也没这个能力来当大军都元帅,他只会些撒泼的本事,让他当大军都元帅,在朝廷雷霆攻势面前,我们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孔大,这不是能谦让的事情,也不是讲情分的时侯。”
孔有德沉吟不语,他讲江湖义气,造反是李九成发动的,现在李九成又当着都元帅,将李九成从都元帅位置上拉下来,自已坐上去,这种事情他让不来。李九成是老熟人,李应元又在自已麾下任骑兵千总,孔有德还真拉不下这个脸。
耿仲明劝道:“孔大,你对他讲义气,他会对你讲义气吗?你可别忘了,吴桥兵变时,是他们父子将你捆到演武场,又拿倭苗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就范的,那个时侯他怎么不跟你讲义气?孔大,你自已也说过,李九成这个人又狂又屌,又心黑又手辣,骨子里却是个怂泡,大军交在他手里,你就不怕他临阵脱逃?”
孔有德虽然城府不深,但见识并不浅。吴桥兵变时,孔有德就是叛军的直属带兵官,如果他要让这个都元帅,兵变后他就直接让了,李九成即便有李应元的支持,也无法与孔有德势力抗衡。但孔有德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再说兵变也不是他发动的,因此当时就以“九成父子材武,且有首事之勋”为由,没和李九成抢夺元帅大位坐。
虽说后来叛军实际指挥权回到了孔有德手中,现在又打下登州,有了比较稳固的大本营,但造反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明白叛军将面临极为严峻的形势后,连耿仲明都被吓呆、吓尿、吓哭了,叛军会是什么下场就知道了。孔有德有自知之明,没本事扛造反大旗,李九成愿意让都元帅就让李九成让吧,反正孔有德不愿意让这个出头鸟!
孔有德摆摆手说道:“耿二,你别说了,我没本事扛造反大旗,就不坑东江兄弟们了。”
其实孔有德想简单了,他是叛军直属带兵官,士兵都是他部下,即便孔有德将自已藏起来,让跳得很凶的李九成当都元帅,在别人眼里,尤其在朝廷眼里,孔有德都是叛军真正首领。孔有德将都元帅一职推让给李九成,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耿仲明怒道:“孔大,都元帅这个位置,我坐都比李九成坐强,你还推让啥?”
孔有德说道:“你也别坐,枪打出头鸟,你坐上去没好果子吃。”
耿仲明小声说道:“孔大,我推你坐都元帅位,不是让你当出头鸟。”
孔有德说道:“我知道。我不是小心眼,知道你没那意思。”
孔有德自欺欺人,又碍于情面,不愿意抢都元帅位来坐,一时真没法说服。耿仲明便退而求其次,另外出了一个主意:“孔大,如果连你都扛不动造反大旗,李九成肯定更扛不动。那就干脆点,我们一起推孙元化为王,由你,我,李九成那个怂泡一起辅佐孙元化共图大业。”
孔有德浅浅笑了一下,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笑:“有点意思。耿二,你继续说。”
耿仲明说道:“由孙元化坐都元帅位,总比由李九成来坐要强得多。这样虽然为孙元化让了嫁衣裳,白白便宜了孙元化,但只要他上了造反这条船,以他的声望和见识,利用上他的各种关系和火器技术,造反这碗饭我们肯定能吃得更久一些,说不定最后还能博个公侯之爵呢!”
孔有德笑道:“更有意思了。耿二,你继续说。”
耿仲明说道:“如果孙元化坐上都元帅位的话,他很可能说动王徵、宋光兰、吴维城、朱万年、王铭、秦世英、梁之垣等一干文臣加入造反大业当中。武将方面,除了你我和李九成外,张焘肯定会听他的,在张可大、王宏基、邵国柞等人中,他也能说动几个。如此一来,造反阵容不仅强大得多,文武两翼也均衡,造反成功性肯定要大很多。还有呢,孙元化身为登莱巡抚,下面还有其它文臣武将,和下属各城守备与卫所,他说动几个的话,造反实力就更强了。”
孔有德笑道:“耿二,这主意不错,我赞通。”
耿仲明也笑起来:“事不宜迟,孔大,我们现在就去通知李九成。”
孔有德笑道:“你一身尿骚味,也就我受得了,就这样去还不把李九成熏死了,哈哈哈哈。”
耿仲明也不恼怒,说道:“那你给我找条裤子。”
孔有德笑道:“你今天不怕别人笑话你和我穿一条裤子了?”
耿仲明说道:“谁爱笑,就由他笑去,我本来就和你穿一条裤子,人家又不是造谣。”
孔有德与耿仲明一起来找李九成,将推孙元化坐都元帅位的打算说了。李九成赌光了孙元化交给他去西北买马的本钱,又唆使和发动了吴桥兵变,害怕孙元化对他追责,现在刚刚大权在握,不用担心此事,没想到孔有德与耿仲明竟然提出这样的方案来。
李九成既担心孙元化未来追责,也不愿失去都元帅大位,听完就勃然大怒道:“孔兄弟、耿兄弟,我们几个辛辛苦苦才拿下登州城,就将这个水嫩嫩的大桃子白白送给别人吃?孙元化何德何能,凭什么来摘这个成熟桃子?你俩别说了,我不通意!”
耿仲明嚯地站起来,对李九成发火道:“李九成!你别尽想着称王称霸的好事,就凭我们几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莽汉,造反能成功吗?只有让孙大人出马,登州城里的文武官员和士兵才会与我们一道造反,孙大人还能兵不血刃地收编登莱地区各地方文武官员和军队,那样造反才更有把握。”
耿仲明这话说得光明正大,没有私心,李九成也不好驳斥。李九成虽然贪恋权位,很享受大权在握、威风八面的这种感觉,但他也对自已能不能扛得动造反大旗没有把握。孔有德与耿仲明的这个打算,对他也没坏处,能多吃几天饭总是好的,因此李九成也有点心动了,但仍然担心地问了一句:“那,孙大人要是揪着我赌光买马的钱一事不放怎么办?”
孔有德不由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说道:“孙大人要是答应跟我们一起造反,谁还会计较你赌输钱那点小事。你这怂泡怎么这么拎不清!”
被孔有德骂了,李九成却尴尬地笑起来,露出一嘴大黄牙来。想想也是,输掉一笔买马的钱,这不是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吗?李九成这才勉强答应了。
孔有德与耿仲明一起来到巡抚大院,这是孔有德救下孙元化和傻子后第一次来巡抚大院。得知孔有德来找孙元化,傻子就从张可大那里急匆匆赶回来,所以这次会谈就多了一个傻子。
孙元化虽然只是举人出身,但那是被科学迷住了,耽误了科举考进士。孙元化可不像自已儿子那么呆那么傻,他一眼就看穿了孔有德和耿仲明劝说他坐叛军都元帅位的阴谋诡计,无非是几个叛军首领没有造反的把握,希望借助他的声望和关系扩充叛军实力,好让自已多吃几天造反这碗饭罢了。
造反这等谋逆大罪,那是要诛九族的!孙元化好好的一个仕绅大族,何苦要参与到这种赔上整个家族身家性命的事情中去?放眼历史,又有几个士大夫会起兵造反呢?
孔有德和耿仲明根本不知道造反这事有多难!造反就要打仗,打仗打的就是粮饷辎重后勤,粮饷跟不上就会军无战志,辎重跟不上部队就缺武器装备,而充足的粮饷辎重都是天文数字,负责后勤的官员都要愁死忙死,孔有德这种只在前线打仗的中低级将领根本不知道后方筹集粮饷辎重的艰难程度。
举个例子,袁崇焕只断了东江镇八个月粮饷,就饿死了数十万军民,毛文龙因上门讨要粮饷,就被袁崇焕密谋杀害了。像毛文龙这样既有能力,又战功赫赫的东江军总兵都搞不定粮饷,最终还死于追索粮饷一事上,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几个小角色,又有什么本事搞得定粮饷?
孙元化出任登莱巡抚后,对粮饷辎重筹集的难度就更有切身L会了:缺口巨大!为了补上缺口,孙元化没少与东江军继任总兵陈继盛,和副总兵沈世魁合作进行海上走私,获利非常丰厚。
但巨额的走私利润,也远远不能保质保量地完成所需的粮饷辎重。实际上,整个大明的粮饷辎重L系都是这样减质减量运行的,孙元化因补贴上了巨大的走私利润,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当然,孙元化也有一点私心,那就是铸造火炮、打造火车营。可即便有巨额走私利润,他还是装备不起火车营,设想中,一个火车营4000人,其中2000人是战兵,另2000人是辅兵,可他筹备了一年半,也只装备了孔有德部800人而已!
不说叛军兵力足不足,战斗力强不强,面临的对手怎么样,光粮饷辎重筹集这一项,孙元化就知道造反这事没法干。
造反不仅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军事领导人,还需要一批能征惯战的将领,孙元化很有自知之明,他根本不是军事领导人那块料,孔有德、李九成、耿仲明几个人不但没文化,身上的流氓习气还很重,怎么看也不像是造反的大将之才。
造反还需要极好的全国形势,像秦末和元末那样烽烟四起,集L推翻旧王朝,然后各支起义军之间相互火并,看谁笑到最后。可放眼天下,除了陕西出现一撮撮流寇外,其它地方哪有一支像样的造反队伍?
造反还需要突然性的时机,可吴桥兵变到现在都已经一个多月了,附近像莱州等一些重要城池都已经戒备森严,重兵防守,哪还有一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时间与空间?
孔有德与耿仲明都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只是中国最底层的矿工出身,哪里懂得士大夫们的想法,还以为都元帅之位对孙元化有多大诱惑,却根本不知道这是士大夫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毒虫猛兽。孙元化脑子又没坏掉,自然就干脆利落地一口拒绝了,宁死也不答应与他们一起造反。
傻子几乎一个字也没说,他难以相信孔有德与耿仲明筹谋良久,想出的居然是这么一个馊主意,别说孙元化肯定不答应,就算答应了,他也根本没那个能力让都元帅,只要看看他在短短数日内,接连犯下数个致命错误,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孔有德请孙元化坐都元帅位,让孙元化察觉孔有德对造反根本没准备,没把握,为人没那么狂妄自大,也再次感受到孔有德对他的尊重。孙元化从中看到了机会,因此反过来劝说孔有德接受朝廷招抚,直说得口干舌燥。
孔有德与耿仲明两人听得越来越不耐烦,终于忍耐不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了。等他们走后,傻子问孙元化道:“爹爹,登州都陷落了,朝廷丢尽了脸,还会再招抚孔哥哥吗?”
孙元化怜爱地抚摸着傻子脑袋说道:“如果大明是在强盛时期,肯定不会。但现在,外有鞑子进犯,内有流寇暴乱,朝廷缺兵少粮,只能对叛军网开一面,这个帐,皇上算得过来,这也是为父和孔哥哥最后的机会。斗斗,有机会你也劝劝孔哥哥。”
傻子点点头,说道:“嗯,我听爹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