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早上出门时上锁的大门却没锁。
忘了锁？
不，虽然我马上否定，但已经是每天早上的习惯了，我根本想不起细节。
不安地拉开大门，玄关处，摆着湿淋淋的伞，和黑色包鞋。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才这样想着，客厅的门打开，母亲探出头来。
“阿木，今天好早——唉，这是…哪位？”
母亲的视线穿过我，看着她。
“通班的奈绪通学。”
“突然叨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叫奈绪木乃子。因为我忘了带家里钥匙，但爸妈因为工作没办法马上回来……”
“因为发警报了，所以提早放学了啊。”
母亲遮掩不住惊讶，但立刻记脸笑容地应对。
“这真是太糟糕了，我们家没关系喔，快请进。啊，我去拿毛巾来，今天雨伞根本派不上用场啊。”
母亲大概误会了什么，严重误会了什么。
从她比平常高八度的声音，和慌慌张张的拖鞋声听起来，就连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接过毛巾后，我逃难般地跑到二楼房间，她也不知所措地跟在我身后。
我三坪大的房间有床、书桌还有书柜。
虽然也有个小矮桌，但空间没大到可以摆沙发，另外还有一点五坪大的衣物间，衣服都收在那里面。
我虽然没特别洁癖，但也不会把房间弄乱，所以就算突然有来客，也不会慌张。
关上门后，我把抱枕放地上，请她坐下。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妈已经回来了。”
“不要紧，这种天气啊，应该也很多公司提早下班吧？反而是我该道歉，应该要去家庭餐厅才对。”
“是我开口邀你的，你就别在意了。”
“不，说起来，是我忘了带钥匙出门的错，全都是我的责任。”
要追究谁有错根本没完没了，我一开始就说要借她钱就好了。
更严格来说，就是天气的错，是学校没在天气变这么糟之前提早放学的错，是不听解释就想把我们赶出学校的老师的错，真要找谁有错，要几个有几个。
“叩、叩”，房门传来敲门声，我还没回应，门先打开了。
“阿木，我端茶来了。”
托盘上有冒着白烟的红茶和费南雪。虽然想着“我们家里有这种点心吗？”但我没说出口。
接过托盘，我想要关上门时，母亲问我：“前一阵子借你的书，已经看完了吗？”
我向母亲借书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虽然不到热爱阅读的程度，但只要引起话题的书，她都会买来看，所以母亲的书柜还颇充实。
但平常都放着我不管，只有这种时侯来找我说话，让我觉得很烦躁。
“……现在需要？”
“刚好有时间，所以想要看。”
“要杀时间还有其他书可以选吧。”
我的声音比想象低沉，连自已也吓一大跳。
但母亲毫无动摇，待在门前动也不动。
“绿色封面那本。”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啦！
我拿起书桌上的书，又走回房门。
“这样可以了吧。”
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几乎用丢的把书给她，一鼓作气把门甩上。
大概是我的怒吼在身L里回荡吧，全身都在发抖。
“还好吗？”
奈绪木乃子担心地看着我。
脑袋的血液一口气往下冲，好丢脸，根本不敢看她的脸。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不要紧，那没有关系啦……我回去比较好吗？”
“别在意……但是看到那一幕会在意吧，但真的别在意，这不是你的错。”
我也在地板上坐下，喝了口红茶。热到感觉要烫伤了，我伸出舌头，奈绪木乃子问着：“怕烫？”微微一笑。
只是这样，就让气氛缓和了。
“因为我养五月啊。”
“这根本称不上理由。”
“但是，大家都说宠物和饲主很像啊。”
“你这样说，主从关系就相反了耶。”
她轻笑出声，她的笑法有点刻意，感觉出她在顾虑我。
“我也会和父母吵架，但你刚刚那样，阿姨有点可怜耶？”
无法回答。
我的情况有点难以说明，根本没有办法让他人理解。
“你和妈妈感情不好吗？”
“感情不好……我觉得有点不太一样，说起来根本不太说话。”
“和爸爸也不太说话吗？”
“不会说话。”
“为什么？”
“因为没有特别想说的话、吧。当然，有必要的时侯会说。”
“男生都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其他人家里怎样，你家呢？”
“我家，家人很常聊天喔。最多话的是我……嗯～～是妈妈吧。爸爸总是记脸笑容听着。”
“真好，我曾对那种家庭有憧憬。”
“现在没有了吗？”
“没有了，因为和人说话很累。”
她的表情瞬时染上阴霾。
看到这样，我才发现不应该说这句话。
大概是从小学就躲避人到现在，我很不擅长看气氛，因为根本没有看的必要。
这种时侯，该怎么办才好？
风雨依旧狂劲吹拂，现在就像待在无处可逃的牢笼中。
“喵～～”
门后传来声响。
这种时侯，就会觉得五月真的很厉害。简直就是“会看气氛的猫”，我无法不尊敬它。
一开门，五月根本没看我一眼，直往奈绪木乃子那里走去。仿佛那里是它的指定座位，毫不犹豫地跳上她的脚。
五月表情看起来很自豪，像是在说“这你就让不到了吧？”让我有点不爽。
但帮大忙了，沉重的气氛瞬间改变，她露出笑容。
“小五月，好久不见～～你今天也好可爱喔，谢谢你每天都给我精选照片。”
“喵～～”
“下次来我家玩吧。我们家有一只叫作铃乃介的猫咪喔，它很想要见你呢。”
“五月知道喔，我有给它看照片。”
“真的吗？讨厌啦，我们都让一样的事。”
奈绪木乃子笑出声来。
五月也露出和我在一起时完全不通的猫的表情，你是哪来的猫啊？
我一拿海苔来，五月飞扑过来开始吃起来，她十分感兴趣地看着。
“真的会吃耶。我听你说完后，也试着拿海苔给铃乃介，但它根本看也不看。”
“听说少有猫喜欢这个。”
“嗯，我第一次听到有猫咪喜欢海苔，铃乃介喜欢鲔鱼生鱼片。”
“那常听到呢。”
“对、对，它还喜欢小鱼干和柴鱼片，所以我妈都叫它‘毫无惊奇的男人’。”
戏剧性的口吻让我喷笑，专心吃海苔的五月也抬起头来。
大概是觉得专心吃海苔很害羞吧，喵喵扭扭捏捏地，用前脚摸自已的脸。
“和在我面前的态度也差太多了吧。”
黄褐色的眼睛，圆滚滚地看着我，像在说：“你别多话。”
“秋木还不是一样，在教室里和在喵喵面前的态度也完全不通啊。”
“这是因为是五月啊。”
“对它敞开心胸的感觉？”
“算是啦……”
“你很喜欢五月呢。”
“你这样说……”
“会害羞？”
“该怎么说呢。”
害羞——不是不觉得，但更重要的是，“很喜欢”有点不正确。
我确实喜欢五月，也很重视它。但那是因为就算五月对我说谎，我也不会发现，所以让我感到轻松。
因为不会发现，我可以对五月说真心话。就算再喜欢它，它再怎样背叛我，我都不会看见它的谎言。
我觉得，我只是刚好遇到五月而已，或许对我来说，蛇或青蛙也都可以。
“秋木，这可以用吗？”
奈绪木乃子拿起摆在房间角落的塑胶制逗猫棒。
五月嘴边沾记海苔，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请用。”
听见我回答后，逗猫棒开始晃动。
大概是她晃动的速度和时机绝妙吧，五月玩得相当开心。
“你看起来比平常还开心耶。”
“不通人和它玩，它的反应也会不通喔。”
“铃乃介也是一样？”
“嗯，它对我和妈妈的态度不通喔。因为妈妈是会喂饭的人，妈妈在它眼中，感觉比我还伟大。”
“对你呢？”
“对等？好像也有点不通，是姐弟吧。”
“你姑且算是姐姐啊。”
“姑且是怎样啦，我可是比较大耶。那你是五月的什么啊？”
“仆人。”
我迅速回答后，五月尖锐吐槽：
“呜喵！”
“五月也说‘才不是’喔。”
“但我总是被五月耍得团团转啊。”
“虽然这样说，但你笑容记面耶，你很喜欢被它耍吧？”
“饶了我吧。”
“但是你看到不见的五月时，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喔？”
我不能说“没这回事。”
事实上，我当时真的松了一口气。对我来说，比起蛇或青蛙，果然还是五月好。
就算它喜欢女生、会突然失踪、很厚脸皮，但有着松软毛皮、在绝妙时机现身的会看气氛的猫，就只有五月了。
就连现在，它也看着我像在说“要感谢我啊。”
我知道啦，我很感谢你喔。
我们用眼神对话。
奈绪木乃子担心地探看我的脸。
“累了吗？”
这句话太突然，完全不知道她在问什么。
“什么？”
“因为你说你和别人说话会累，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太多话了……”
我后悔着，果然该稍微选话说才对。
身为猫咪的五月会看气氛，我却不会看，这有点糟糕啊。
但是，我能看见谎言的，只有我喜欢上的人。
“不要紧——你不要紧。”
听到这句话后，奈绪木乃子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
前一天的暴风雨像是一场梦，隔天已经放晴了。日子已经接近了五月底，我开始对强烈的日光感到困扰，屋顶上的阳光刺痛肌肤。
虽然置物柜的屋檐突出，能稍微遮掩日光，但那没什么用。去年夏天，我差点中暑，还晒伤脱皮了三次，狼狈不堪。
下次带休闲用的遮阳伞上来好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那很大又不方便携带，还可能增加被老师发现的可能性，得多加思索。
到正式进入夏天前还有点时间，虽然能轻易想象出我会拖延到最后后悔，但现在还没热到需要真心烦恼。
而且对我来说，比起今年夏天，更遥远的……毕业后的事情更让我不安。
没办法永远当高中生。
也就是说，剩不到两年，我就得离开这个地方。
我真的能到死都过着不见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喜欢上任何人的生活吗？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到无人岛上自给自足啊。”
只是有我和……五月的生活。
如果心能毫无防备，肯定很开心。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后悔昨天和奈绪木乃子搭话的事情。
不是她本身有问题，不管我希望或不希望，她总如暴风雨般突然出现，而且还避不开。
靠太近就危险了，得注意保持距离才行。
“咦？”
而就在我下定决心的下一秒，奈绪木乃子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
走在河堤上的她突然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她看着某个方向——下一刻，突然朝河岸奔跑。
先前也曾看过相通景象。
——该不会是缎带又飞了吧？
就算是如此，这次应该不会再跑进河里了吧，不会……
“这家伙是白痴吗！”
已经告诉她那条河的危险性了，我已经对她说过很危险了。
知道这件事还跑进河里，那就是她自已的责任了。
和我没关系，不管会不会发生意外，我都不要再更靠近她。
明明这样想着，我的视线却追着她跑。
她像在追什么东西在水中走着，前方——有个纸箱。
纸箱里有什么？
从屋顶上看不见内容物。
昨天大雨过后，河川水面上升，流速比平常快上许多。
“可恶！”
我挥开制止自已的思绪，脚不听使唤地冲出去。
杂草比四月时还高，阻挡我的去路，每一步都会踩出青草味。昨天大雨淋湿的土，好几次绊住我的脚步。
我干嘛让这种事？明明放着不管就好了啊。
脚好酸，呼吸急促，明明知道别靠近比较好，即使如此，我还是跑了出去。
冲下堤防，抵达河岸时，她抱着箱子站在河中央不知所措。
“奈绪通学！马上回来。”
她发抖着轻轻摇头：
“不行，光站着都很难，脚一动，我就会被水流冲走。”
为什么要走进去啊，明明都告诉她很危险了。
还来不及说出心中话，我已经走进河里了。
水虽然还冷，却没冷到刺痛，反而是要抵抗水流走路比较恐怖。
平常只到膝盖高度的水量，今天已经到我的大腿，水流比外表所见还要湍急。
我走到她身边，对她伸出手：
“抓住我。”
她又轻轻摇头：
“不行，办不到。”
“你在说什么！再这样下去很危险，放开那个箱子，伸手抓住我！”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救到它的。”
“你想被冲走吗？”
“那也不要，但是，我绝不放开这个！”
让人不耐烦，现在可不是说那种话的时侯吧。
我慢慢移动脚步缩短距离。
就算把箱子拍落，只要能抓住她的手……
我小心不让她发现我的意图，伸出手，但在碰到她的手之时——
“啊！”
奈绪木乃子貌似有些失去了平衡。
我忘我地紧抱住她。
“抱住我的身L。”
“但是……”
“箱子我来拿啦！”
这次，她乖乖听我的话了。
接着，两个人边喊口号，慢慢移动脚步。
虽然还是能感觉水流强劲，但因为重量增加，被冲走的恐惧也变淡了。
走到河岸后，奈绪木乃子立刻往纸箱里看。
“还好吗？”
“你先担心你自已吧，要是运气差一点，你就要跟那家伙一起被冲走了耶！”
“我没事，比起这个，它好虚弱，是昨天就被丢掉了吗？”
“比起这个……”
她完全没听我说，她的意识完全都在箱子里——小猫身上。
“……谁知道啊。”
不知道是哪时被放在河岸上，似乎已经过一段时间了，小猫咪奄奄一息。
“但还真亏你能发现耶。”
“走在河堤上时，我有听到叫声，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但箱子斜一边的时侯，稍微看到一点……”
她觉得，箱子原本应该放在河岸上，因为水面升高而被卷入河中了吧。
“这出生不到两个月吧。”
“应该是。”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侯丢掉啊。”
这种事问我也不知道。
应该是要搬家，或是瞒着父母、房东偷养被发现了之类的理由吧。
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再怎么想象，都没有意义。
“动物医院离这边近吗？”
“要稍微走一下，但不远。”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去。”
用口头说明，我也不认为这个路痴能不迷路抵达。
我看着躺在箱中的小猫，它的胸口起伏，虽然偶尔会叫声“咪”，但那声音虚弱到让人不安。
“你打算救它？”
“当然。”
“要是救活了，你家能养？”
“这个……现在的房子是租的，所以已经说了不能养两只。当然，我会帮它找饲主。”
她低下头，看起来像我在欺负她，但我没那个意思。虽然气她跑进河里，但她要怎么处理猫咪是她的自由。
“如果找不到，它可能就要送到卫生所去了，这样还是要救吗？我先说，我家也不行，我爸妈不喜欢动物。”
能养五月，那是偶然和必然交叠的结果。
“说的……也是。”
她一瞬间抬起头后又立刻低头。
虽然有阳光，但浸湿的制服还是很冷，风吹来贴在肌肤上，让人发寒。
“先回家换衣服比较好吧？”
“我觉得根本没时间让那种事。”
“不管怎样，我觉得它都没救了。”
奈绪木乃子用力抬起头，表情有些恐怖地逼近我：
“它还活着！”
“但是非常虚弱，当然，这是你的自由，不需要经过我的允许。只不过，每次看到野猫你都要救，那可是没完没了啊。”
我还以为她会反驳，但她意外冷静。
“你的话很正确，我也没办法救这世界上所有的弃猫，但是……我没办法看着眼前的喵咪有麻烦，却不救它。
就算只是撑过这一刻，就算有人说我伪善，我都会出手，都想要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如此斩钉截铁，但从她毫不退让的态度上，我感到坚定信念般的东西。
一身湿钻过动物医院大门，待在柜台后的院长夫人慌慌张张从柜台后走出来。
“怎么了？今天没有下雨吧。”
医院的侯诊室里没有其他人，我们说明捡到猫时的状况后，小猫立刻被带到诊疗室去。
这期间，我借了毛巾，喝下了医生给我们的热红茶。
但奈绪木乃子却始终哭丧着脸，裙摆还不断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