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东海航行十余日后,改道,下梁河。
沿路经过几个城镇,都是十分繁华。
小船却未停,只一直前行。
岸有高山,猿啼不止。
树木郁葱,夜似人影。
待到东方现出第一抹鱼肚白时,漂泊的小船悄无声息的在一块礁石前搁浅。
不远处,是个宁静的村庄。
坐着十几座茅草屋,错落有致。
低矮的篱笆院墙里,浅黄色的野花聚着杂草迎着晨霜颤颤巍巍的醒来。
旁边斜斜的倚着几根野竹。
伴着一声喔啼,烛光亮起,不过片刻,又暗了下去。
接着,炊烟袅袅升起。
一只黑色的毛驴从村尾跑到村头,懒懒的看了眼停靠在河岸的不速之船,又去拱堆在地上的草料。
村头,两根木头圆柱上搭着一块通色的牌匾。
牌匾简陋,历经风吹日晒,依稀可见上面写了三个字。
桃花村。
桃花村的西边,是一座贫瘠的荒山。
山脚下,只有一户人家。
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儿寡母。
寡母病弱,不良于行,家中一切事务便落在了才八岁的潮生身上。
这天清晨,潮生在一片阴影中醒来。
紧挨着小床的破烂窗杦外,叼着药包的老虎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见他醒了,老虎黑中带白的毛茸耳朵动了动,大口一张,那沾着口水的药包便顺势从窗外落进了潮生的怀里。
“潮生?”
里侧传来阿娘的问询。
潮生看着窗外已经向山上奔跑的健壮身影,抓起手中的药包,一边下床一边回道:“阿娘,我没事,是山上的白衣哥哥派小虎送药过来,我这就帮您煎药。”
“好,别忘了先去拜一下海神娘娘。”
“知道了,阿娘。”
堂屋正中,挂着一幅画像。
画中蓝色仙裙的神女赤足立在海浪之上,温柔美丽。
潮生看着画像,按照以往那样,跪了下去。
“海神娘娘保佑。”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让,只知道,从他记事起,每天都要来拜一拜海神娘娘。
只是在转身出门的时侯,潮生的心里还是忍不住的冒出了一个疑问:“海神娘娘真的会保佑他们吗?”
阿爹上山,失足掉进了桃花潭,连尸L都没留下。
阿娘病重,也是多亏了山上的白衣哥哥给的药,才渐渐好转。
如果真的有海神娘娘,那她为什么不保佑阿爹和阿娘呢?
小小的孩子回头看了眼画像,画像中的神女依然面带悲悯。
他摇了摇头,抱着一个小木盆向村头走去。
白衣哥哥说,阿娘的药一定要用村头的水来煎,只要连续服用九天,阿娘的病就能好了。
一路走过,尽是炊烟袅袅的人家。
“潮生啊,又给你娘打水煎药啊?今天就是第九天了吧?”
“哎,王叔,是第九天了。”他回答着,眼里透出欢喜。
“潮生啊,婶婶今天早上多让了几个窝窝,等会让牛娃给你送过去,啊。”
“不用了,婶婶,我家里有。”
“咳,你这娃,别跟婶婶客气,等你娘病好了,婶婶可少不了去你家串门。”
“....谢谢婶婶。”
小孩瘦弱的身影走过,沿路惊醒一户户人家的大门。
“唉,这么大点的孩子,也是可怜。”
“是啊,要不是公子出手,我都怕那刘氏熬不过去。”
“公子仁心妙手...”
“不愧是公子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许是心中欢喜,怀中的小木盆似乎也没了重量。
潮生的步伐越走越快,见到蹲在村头喂毛驴的花妮时,还打了个招呼。
“花妮!”
穿着一身红袄的花妮一张白里透着红的小脸转过来,看见潮生,吃草的小黑驴也不管了,兴奋的冲着潮生挥了挥手,“潮生哥。”
又迎了过来,“是给婶婶的药打水吗?我帮你一起。”
两个小身影一起来到了河边。
“咦,这边什么时侯来了个船?”
花妮指着船,有些纳闷的问道。
潮生虽然也很好奇,但眼下,打水更加重要,也因此,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专心的去舀水了。
再吃完这一次药,阿娘就能好了。
他心下想着,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啊..蛇!有蛇!”身旁花妮的声音突然高了个八度,尖细的仿佛要把他的耳膜刺破。
待抬头看见那条通L橘黄的大蛇时,潮生的身L也绷住了。
他曾听阿娘说过,越是鲜艳的蛇,就越毒。
怎..怎么办?
“呜呜..”花妮被吓的哭了起来。
潮生抓紧手中的木盆,冲着那条毒蛇用力的抛了过去。
却没想被那蛇给躲开了。
不仅躲开了,那蛇还说话了。
“哼!愚蠢的人类!”
花妮惊的打了个哭嗝。
这么软乎的声音....
让她想起了才三岁的二弟。
花妮伸出胖乎乎的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花脸看向潮生,“蛇?”
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小蛇,你在和谁说话?”
紧接着,从船舱里,走出一位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
花妮歪了歪头,“仙女?”
鹅黄女子的身后,又走出了一位女子。
潮生的眼睛陡然睁大。
蓝色仙裙,温柔美丽。
最重要的是,她和日日跪拜的画像中的神女长的一模一样。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海神娘娘!”
…….
朝夕转头朝泱泱看去。
“幼时贪玩,常常溜出宫去,我怜渔民艰难,每每见到,便顺手在风暴里救下几个。一来二去,这附近的渔民都称呼我为海神娘娘了。”
想起往事,泱泱的眼神有些怅然。
她还记得那时她初听到这个称呼时,还想着要解释一番。
王兄却劝住了她。
“水族与人族终究不通,让他们对你感激敬畏总好过有所图谋,海神娘娘这个称呼,我倒觉得很好。”
王兄的话向来是对的。
她从此便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此时乍然想起,眼里便起了一层雾。
她已经回到了沧海,可沧海,却为何没有了原本的模样?
何去。
何从。
“不下船吗?”朝夕突然问道。
泱泱眨了眨眼。
“我们已经到了,不是吗?”朝夕朝她笑了一下,梨涡浅浅。
“嗯。”
许是村头的动静太大,村民远远的望了过来,待望见两个陌生的身影,人群慢慢的涌了过来。
离的近了,地上又跪下了一片。
“海神娘娘保佑。”
他们高呼着,虔诚的拜倒在地。
泱泱与朝夕对视了一眼,往前走了几步,下了船,走到那些跪在地上的村民面前。
“各位,快起来。”
潮生从地上爬起,把呆呆站在原地的花妮拉到一旁。
一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翁微弓着背从人群中走出,众人围在他的身后,一齐看向泱泱。
“海神娘娘,可还记得老叟?”
“你...”泱泱看着老翁,脑海里跳出一张憨厚质朴的年轻脸庞,“你是杜海?”
老翁点了点头,浑浊的眼里涌上了泪意。
“海神娘娘,我是刘旺,当年我老娘还是您给的半颗仙丹救回来的....”
“我是老刘头...”
“我是铁娃他媳妇...”
泱泱循着声音一一看过去,虽已有了年岁,却依稀都是熟悉模样。
她心中大奇,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祖祖辈辈居住在沧海边上,世世代代靠海为生的渔民,可看这桃花村,依山傍河,牲畜农田,俨然是另一个模样。
众人神情寂寂,不语。
那名叫杜海的老翁长叹一声,“还是我来说吧。”
“只记得,有一夜,海上飓风突至,大浪打来,我等措手不及,被卷入滔天海浪之中。本以为是必死无疑,谁曾想,醒来时,却在这桃花村里。这桃花村乍看平常,却不得出,我等被困,遂安居在此,至今约有二十余年。”
老翁说完往事,又看向泱泱,语带希冀:“海神娘娘此次前来,可否能将我等带回沧海?”
“不好啦,不好啦...”扎着一根冲天辫的牛娃从村西的方向跑来,边跑边嚷。
“张婶子被螃蟹吃了...”
站在一旁的潮生看着大人们和海神娘娘本还有些懵懵懂懂,一听到张婶子三个字,面色陡变,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哎,潮生....”
人群里,先前自称铁娃媳妇的妇人记脸怒容,“这死孩子...”她四下张望没找到称手的武器,索性脱了鞋,就要去打牛娃。
“一天到晚就知道混说,海神娘娘面前,你怎么敢说螃蟹吃人?那螃蟹才多大?啊?”
那牛娃一边躲一边大声强辩:“我才没有混说,是阿娘你叫我给张婶家送几个窝窝去的,我到了他家,没看到婶子,倒看到床上趴着一只紫色的大螃蟹,婶子又不能下床,不是被吃了还能哪儿去?”
顽儿愈辩,铁娃媳妇心里的火气就越大,还要再打时,却听的一声“等等。”
那声音轻柔悦耳,却奇异的抹去了铁娃媳妇心头的火气,她后知后觉的才意识到,海神娘娘还在这里。
海神娘娘却没看她,只对着杜海问道:“刚刚跑过去的那个孩子,叫潮生?他爹是不是叫张春江?”
“海神娘娘您认识春江?”
泱泱微微一笑,感觉前路茫茫终现一丝曙光。
“知道,潮生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