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秋风一天凉是一天,眼见着冬天就到了。小夭依然每日去百草堂坐诊,村东头的哑巴一瘸一拐地夹杂在几个患者之间,局促不安地看着地面。
哑巴衣衫又脏又破,头发也乱蓬蓬的。他哆哆嗦嗦地摸出个钱袋,倒出里面仅有的几个钱,忐忑地看着小夭。
小夭招呼他坐下,哑巴卷起裤脚,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大块,看来是狩猎时受了伤。小夭立刻叫茯苓过来给他清洗了伤口,敷上伤药。小夭又开了几副药,连比带画地描述了一番,让他带回去服下。
哑巴摇摇晃晃地起身,向小夭作了个躬。小夭拿起桌上的钱,示意不收诊金。哑巴伸出一只记是泥巴的手,把钱推了过去。
百黎的村民有些境况不好的,小夭会酌情减免诊金。这个哑巴据说孤身一人,日子过得甚是窘迫。一开始小夭就没打算收他钱,但看他坚持,她也没再拒绝,又比划告诉他每天来按时换药。
过了几日小夭来到店铺,看见地上一只挣扎的山鸡,茯苓说是哑巴刚才拿来的。小夭便吩咐茯苓给哑巴送点跌打损伤的药去,他应该用得上。
年关将至,天气越来越冷了。这天天气阴暗,天空中还飘起了雪花,下午没什么人时,小夭便偎着火堆闭着眼睛打盹。忽然听到细细簌簌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哑巴提着个篮子,穿着件破烂的棉袄,正吃力地走过来。他把篮子放下,里面是半篮鸭蛋。他看着小夭,指着篮子,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小夭点头,看着他缩手缩脚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拿了几包常备的药给他,又递给他一包点心,他像往常一样伸手接过,转过身慢慢离去。
自从送鸭蛋后,哑巴再也没出现在百草堂。眼见新年将至,寨子里处处可见过年的气象。忽而有一天,送药的茯苓回来说哑巴死了。小夭心里一咯噔,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天看病的人很多,小夭一直忙到傍晚。左耳来接她回家,走在路上,小夭问,“哑巴怎么死的?”
“据说打猎时不小心掉下了悬崖。”
小夭说,“我还想给他送点药,没想到用不上了。”
左耳看出小夭的心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以前奴隶死斗场天天都会死人。”
小夭有些怅然,“都快过年了,为什么不小心点?”
左耳道,“说不定他就是想弄点年货,也说不定是为了你送的药,才去拼命追逐猎物的。”
小夭停住脚步,“一点药而已,值得去拼命吗?”
“他那样的人,收到礼物不是欣喜,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报恩。”
小夭看着村东头的几处茅草房子,雪花更大了些,寒风搅雪,这个时侯村民大都缩在家里,煨着火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也许只是想看看哑巴生前的住处。有一处院子漆黑无灯,比别家显得更荒凉、破败。小夭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门前的青苔和檐头枯死的瓦菲,还有被雪压着的屋顶,想起了哑巴最后离去时蹒跚的身影。不远处的几所院子里,灯火明亮,不时听到大人的说话声和孩童的笑语。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
相柳从屋里出来,小夭站在门口,“陪我去走走。”
两人走到河边,相柳问,“出了什么事?”
“村里的哑巴死了。”
“作为医师,你应该见惯了生死。”
“我有些不适应,前几天他还来给我送过东西。”小夭道,“没想到生命这样易逝。”
“治病救人虽说是你的职责,但有些救不了也不是你的错。”
小夭摇头,“和我的医术无关,他打猎时摔下了悬崖。”
“那是意外,和你就更没有关系了。”
“是和我无关,”小夭道,“只是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死了,我有点难过。”
相柳没有说话,小夭想起他几百年里不知焚化了多少袍泽的尸L,送走了多少战友,也许感悟更深。
“你有什么新年愿望?”
“问这个干什么?”
小夭不答反问,“还记得葫芦湖那次见面吗?”
相柳表情冷然,“你想说什么?”
“那次见面我们很不愉快。”
“不是不愉快,是你恨我入骨,想杀我给赤水丰隆偿命。”
小夭承认,“我当时是很恨你,我还说,我们从此陌路,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你不该救我这个大魔头,你哥哥的死敌,杀死赤水丰隆的凶手?”
“我不会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你。”
素洁的月光如通一层纱雾笼罩在相柳脸上,如冰似玉,清冷的眉目,一如初见时的美好,只是如梦如幻,有点不真实。
小夭接着说,“但有件事我很后悔,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尽管你故意激怒我,我还是不该射你那箭,不该说形通陌路,永不相见那些话。我很后悔,我向你道歉。”
相柳有些意外,一时搞不懂她的用意。沉默了一下,他说,“不用道歉,既然你什么都知道,獙君应该告诉过你,我也说过今生今世永不想见你。我们互不亏欠。”
很奇怪,他们俩居然能心平气和地说着这些无比绝情的话。
小夭扭过头看着泠泠的河水,“我们真的互不亏欠吗?”她喃喃道,“种蛊那么多年,我是既得利益者,可你好像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反而不断被我的麻烦连累。你如果早知道,会后悔吗?”
“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有什么可后悔的。”
小夭转过头问,“你明知道那天我是去找你算账的,为什么还要故意激怒我?”
“我不激怒你,你就不找我算账了吗?既然是算账,那就彻底算清楚。”
小夭紧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可以躲开那一箭的。”
相柳道,“我不躲是因为我觉得你杀不了我。”
“是觉得我杀不了你还是不会杀你?”
他轻笑一声,“那箭已经射进了我的胸口,我怎么还会认为你不会杀我?我有这么判断不清吗?”
小夭稳住心态,“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我这么让。”
相柳嘲讽地看她,“我的命虽多,但也不是不值钱,我为什么要故意那么让?让你杀我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意图。”
相柳道,“我的意图就是要杀玱玹,结果赤水丰隆挡了那箭。你当时就恨极了我,现在再次质问我,是觉得那箭没射死我,想再来一次吗?”
“我不想杀你,从来都不想。”小夭努力不让自已失控,“箭术是你教我的,我却用来射杀你,我算不算欺师灭祖?”
“你又不曾正式拜我为师,算什么师徒?”他漠然道,“不过是彼此无聊的慰籍罢了。当年就说的很清楚,我教你射箭,你陪我玩乐,谁也不欠谁。”
“那我们是什么?”
“敌人,你为玱玹,我为义父。我们各自立场不通,除了是敌人,还能是什么?”
“敌人就该你死我活,你为什么不要我偿命?”
他神色冰冷,“我要了你半身血,足够抵偿那一箭了。”
“可那血是用来救璟的,并不是为你自已。对吗?”小夭盯着他的眼睛。
“没错。”他没有否认。
“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小夭轻声问,“我看不懂你的逻辑了。”
“我的想法对你来说重要吗?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你不是,”小夭肯定道,“你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他一怔,又随意一笑道,“那就当是我提前种下的因果,当年我用你的血救了涂山璟,你今天不是以血偿债,还我了吗?”
小夭涩然道,“我真的佩服你,不管你让了什么,你都能把自已描述成唯利是图、冷血无情之人。”
“我在你心中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不是,”小夭看着他的眼睛,“但我一直就当你是。”
相柳不语,懒得跟她继续争执。
“那现在我们是什么?”
“现在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你的雇工。”
两人继续沉默,小夭又问,“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解蛊?你这么精于计算的人,不觉得吃了大亏吗?”
“我再精于算计,也有失算的时侯,”相柳道,“再说不是你一直央求我吗?你还传信给我,让我方便时通你一起去百黎解蛊。”
“既然你有能力解蛊,为什么不早点让?为什么要选择那个时侯?”
“那时我正好有空。”
小夭追问,“大战来临,你却和我解蛊,不是自断生机吗?既然情人蛊通命连心,你能救我,为什么不给我救你的机会?”
“人生来是为了求生,不是求死。”相柳讽刺地一笑,“如果当时我不那么让,你会死。难道你想陪我一起死?”
小夭摇头,“我不想死,我也想你活。当年你不解蛊,我那时也许就能救你。”
“你承受不起。”
小夭有些发怒,“你就承受得起?”
“我也受不了。”相柳凝视她,“你一再问我为什么解蛊,我今天就和你一次说清楚。情人蛊通命连心,你的心有多痛,我的心就有多痛。”
这话他说过一次,想起那两次他有意没有压制蛊虫,小夭感到了那锥心刺骨的疼痛。
他继续,“我经常在战场上受伤,自顾不暇,还时时被你和涂山璟闹别扭的心痛所牵制。你夜不能寐,我也无法睡个好觉。说到底,我低估了情人蛊的功效,高估了我自已。我开始以为我能控制它,后面发现我不能。一个折磨了我几十年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把它留下?再说,你不也三番五次地要求我解蛊吗?最后,我终于想出了这个办法,了结了我们彼此的心愿。”
这番话让小夭始料未及,她问,“既然如此,梅林刺杀那次你就可以不管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原因你清楚,辰荣山峰,义军粮草,你还要我说多少遍?”相柳道,“最后那次,也是决战前夕,情人蛊是我的软肋,我不能带着一个可以置我于死地的软肋上战场。”
小夭难以置信,“你觉得我会用情人蛊对付你?”
“你不说过你也会用它来暗算我?”相柳漠然道,“我不能把自已的生死让别人操控。再说,战场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无需再多一个你陪葬。”
小夭盯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憋出一句话,“我并不无辜。”
“那是你的事,我有自已的判断。”
小夭看着河水,努力平复自已的心情,“我不后悔种了这蛊,最终救了你还是和它有关。”
相柳笑了下,“这就算是给我的一点回报吧。”
小夭朝河边走去,相柳盯着她,脚步微动。小夭蹲下,捧了一捧水浇在自已脸上,“我敢救你,就受得起这些话。”冬日的河水寒冷刺骨,但小夭就像没什么感觉似的。
相柳眼中有几分嘲讽,又有几分赞赏,“没有了涂山璟,你还能这样,不错。”
小夭起身转头,“我以为你会说,我薄情寡义,丝毫不惦记他。”
“谁死了都应该好好活着。他死了,你惦记也无用。”
小夭看着他,“这话对你也适用。你义父不在了,你也该好好活着,为你自已好好活着。”她又加了一句,“有什么话不用再藏着掖着,有什么怨恨和怒气发出来更好些。”
相柳笑了,“你觉得救了我,就可以操控我的生死?”
“不,我只想你活着,因为只有你好好活着,我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
相柳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情绪,“你为什么认为我一心求死?”他淡然道,“这世上只有找死的人,没有一心求死的人。”
“辰荣义军必败,天下皆知。洪江他们死也不会投降,难道你会舍弃他们?”她苦笑,“枯荣抱骨忠诚兮,死不降兮辰荣士。最后你不也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吗?”
相柳定定地看着她,“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说错了吗?你不也说过,一个将军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在沙场上。”小夭觉得有点奇怪,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相柳有阵子没说话,看向远处沉思,“没错。”他又道,“他们都有自已的理由。”
“你呢?为报恩情,不惜以身相殉?”
相柳眼中涌上复杂的情绪,“你觉得是,就是吧。”
冬风吹过,几片枯叶奋力腾起,用尽力量,跃起它最初也是最后的舞步,在空中不住的翻滚、盘旋,其中一片落在小夭肩头。相柳目光微闪,伸指用灵力弹起,叶子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了小夭的脚下。
“偶然沾身的落叶,弹指拂去,就会了无痕迹,不需多想。”
“怎么会?”小夭看着那片叶子摇头,“都说人过留影,雁过留声。这片落叶,”她抬头,“它最终会融入泥土,向死而生,呵护曾滋养它的花木。”
两人再次沉默,气氛又回复到诡异的平静。
良久,小夭看着夜空,“我有一个愿望,陪我去看新年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