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夭带左耳等人离开了玉山。他们先来到了清水镇,小夭在当年回春堂的附近找了个房子住下。
安置妥当后,小夭让苗圃留下来照看孩子们,她对左耳说,“我想去那个岛上看看。”
苗圃和左耳互看了一眼,苗圃鼓足勇气说,“那个岛当年草木皆亡,连土都是焦黑的,整个海岛无一活物,就算过了这些年,估计也依然如此,小姐还是不要去了吧。”
小夭坚持,“我一定要去,如果你不放心左耳,那你俩都留下看着孩子,我自已去。”
小夭来到当年那个院子门前,她试着推了一下门,门开了。院子里空无一人,那颗槭树还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霜叶依然火红,只是树下再也没有了那个衣发如雪的身影。槭树默默地呆在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护着主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院落。
推开屋门,里面空空如也,一目了然,只剩四面墙壁。她记得当年这里有床榻桌椅,厨房里有热水,有酒,衣橱里有给她预备的衣物,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这空落落的屋子和空荡荡的院子。
她奔出屋子,来到井边,想打一桶水清醒下头脑。可井水早就干涸了,一如这空旷的屋子和院落,一切都在无声地提醒她,这里什么也没剩下。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抢婚后他带她来的地方,她那时非常恨他,甚至不愿和他说话。但那一个月的时间,逐渐消磨了她的意志,也消磨了她最后的期待。
他还警告她,如果敢泄露他就是防风邶,会让她心痛而死。因为情人蛊,她说不清当时的心痛的是她,还是他。但那撕心裂肺的痛感她依然感触甚深,难以释怀。
然后在这里,他们彻底分道扬镳,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那条决绝的不归路。她转身去了青丘,再次投入了涂山璟的怀抱。
时过境迁,清水镇变了许多,早已物是人非。南槐街上,娼妓馆依然门庭若市,妓女们每天都在送旧迎新,打情骂俏声络绎不绝。
街市忙碌依旧,人群熙熙攘攘,只是个个面目全非,以前的熟人大都归于尘土,出现的全是陌生的新面孔。
小夭穿过长街,漫步而行,最后来到西河边。记河碧玉般的柳树垂下长长的枝条,映得河水一片青绿,柔嫩纤细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无数柳叶随着风吹落到河面上,有的在水面上打着旋转,顽强地不想离开,徒劳地挣扎一番后,被直接卷入了水底。有的则随波逐流,和着水流随心所欲地飘向了远方。
小夭默默地看着河水,已经没有人认得她,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发酸,他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左耳和小夭一起踏上了去海岛的行程。他们雇了一艘船,左耳亲自掌舵。一路上,小夭很沉默,大都看着大海发呆。左耳忙着驾船、扬帆,也甚少和她说话。
几天后,他们终于靠近了那个海岛。海岛并不大,远远看去一片死寂,连天空都是寂静灰暗的,上空似乎没有一只海鸟飞过。
“找个地方靠岸,我们上去。”
四十年来,这也许是有人第一次登上这个岛屿。岛上一片荒凉,树木基本枯死,残留着少许野草和灌木丛。脚下踩着的泥土也还是焦黑的,还保持着当年惨烈战况遗留下来的痕迹。
小夭不知具L地点,深一脚浅一脚地茫然走着,左耳跟在她身后。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哀鸣,一只白羽金冠雕从空中俯冲而下,它停在小夭面前,哀伤地看着她。
小夭轻轻抚摸它的背,“毛球,好久不见。”毛球啄小夭的手,眼神哀求。小夭心中酸楚,抱住它以示安慰。毛球挣脱她的怀抱,再次啄她的手,好像在恳求什么。
小夭问,“你是带我去见你主人最后的葬身之处吗?”毛球点头。
小夭和左耳爬上它的背,毛球腾空飞起,很快来到一块空地。这块空地很开阔,四周都没什么植物,小夭从毛球背上下来,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天色渐暗,远处枯死的树林一片漆黑。毛球长啸一声,声音凄切,仿佛在呼叫黑暗中沉睡的主人。
小夭怔怔地站着,这里和她梦中的地点相吻合,就是他最后的葬身之地。他的尸骨化为黑水,应该和脚下的泥土融为了一L。她有点站不住,左耳忙扶住她。
她蹲下身子,捧起一把黑土,毛球不住地哀鸣。她的眼泪一滴滴地滴落下来,融进土里。四十年了,她终于可以尽情宣泄心中的悲伤,不用再有任何顾忌了。
天空完全黑下来,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透不进来,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阴冷的风呼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枯枝的沙沙声,无尽的黑暗好像要吞噬一切。
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四十年,她心疼到不能呼吸,除了毛球,没有任何人来祭奠他,包括她自已。
小夭不住地挖着黑土,像在找寻什么。左耳在旁默默地看着,并没有帮她。小夭站起身,突然喊道,“相柳,你听着,我会救你。我不会让你再孤零零的一人在这里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黑夜里十分凄厉,震得四周的枯枝瑟瑟发抖,毛球用头拱她,她搂住毛球,“我会救他。”
小夭对左耳说,“我想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你愿意吗?”
左耳问,“你害怕吗?”
“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害怕?”小夭看着手里的黑土,“我想见他,狌狌镜里什么也没有了。”
小夭用力握着手里的土,“我在梦里见过他,每次他都近在咫尺,可我就是过不去,我们中好像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
她反复道,“我想见他,我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她眼神空洞地问左耳,“你说我能见到他吗?”
左耳神色怜悯,没有说话。小夭蹲下,继续扒拉着黑土,低声道,“你这么爱干净,你不该呆在这里。”
左耳去寻了些枯枝残叶,生了一堆火。小夭和他挨着火堆坐下,毛球偎依在小夭身边。
风把头顶的阴云吹开了一道裂缝,一丝惨淡的月光倾斜了下来。
小夭道,“他曾经带我看过月亮,那时的月色很美,不像现在这样惨无人色。”
左耳默默地听着,小夭也不需要他说话。她自顾道,“当时我说,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腻,除非有人陪我一起看才有意思。景永远是死的,只有人才会赋予景意义。”
“现在,陪我看月亮的人不在了,但月亮会一直在。”小夭的声音很飘渺,“还是月亮待世人一视通仁,无论是贵是贱,是贫是富,也无论是妖族还是神族。”
左耳看着月光阴影下的小夭,她神情恍惚,眼神迷离。
小夭突然问,“他为什么会死?”她看着左耳,“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不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左耳思索了下,“他心里没有了光,只剩黑暗。”
“他的光明是什么?洪江吗?还有辰荣义军?”
“还有你。”左耳简洁地说。
小夭颤栗了一下,“我吗?我以为他根本不在乎。”
“他舍命救你,怎么会不在乎?”
小夭笑了起来,“左耳,你和他一样通透明了,我在你面前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左耳有些不安,“我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我只是说出自已的看法。”
小夭自语,“其实你们都明白,但从不点破,任由我自欺欺人。”
左耳低头不语。
小夭道,“世人都说他是杀人魔头,凶狠残忍。你觉得呢?”
左耳摇了摇头。
小夭嘲讽地笑,“如果他真的凶狠残忍,对他来说到是件好事。他就是太有良心了,其实他的心最柔软。他对洪江,对辰荣义军,对防风邶的母亲,包括对你对我,都让得了他能让的极致,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他自已,他对自已太狠了。”
小夭又道,“他生时无边寂寞,死后无人惦念,这才是真的残忍。”
“你来了。”
小夭自嘲一笑,“四十年后我才来。
“但你这些年一直在思念他。”
“你知道?”
左耳说,“我、苗圃、还有璟公子,都知道。”
“你没说错,但我其实挺恨他的。”
左耳看着她,“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他要了你半身血,但那是为了救璟公子。他救了你的命,解了你的蛊,不想让你跟他一起死,他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
小夭笑,“你很敬重他?”
“是他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否则,我走不出死斗场。你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你俩,我都敬重。”
火光照在小夭脸上,明暗不定。她沉默了一下,“知道我为什么恨吗?你们都知道的事,我总是是最后一个知道。”
“那是因为你不想知道。”左耳淡然道。
小夭喟然一叹,“左耳,你说话真的一针见血,所谓的理由都是借口。”
“璟公子不是借口。”
“对,还有璟。”小夭喃喃道,“我恨,是因为在我懵懂无知时,他和我种上了情蛊,又在我毫不知情下,他为我殒命解蛊。这段经历如幻似梦,真假难辨,我虽身在其中,却好像一直被剥离在外,留给我的最后告别竟然是悄无声息。当我知道时,咫尺已成天涯,此生不复相见。”
“你觉得,我该恨吗?”小夭问。
左耳看着她,一脸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