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皇宫,金銮殿上朝臣正议论寒暄。
善德帝还未到,龙椅上空空如也。掌事太监正侯着圣上,也还未到殿上。
只有龙椅下白玉台阶旁跪着一个素衣软缎覆面纱的姑娘。
她跪趴在地上,额头紧贴着玉面,脊背平直,衣摆垂落,背后的素衣挨着皮肤,勾勒出纤弱单薄的蝴蝶骨。
谈笑风生的大臣也无一人觉得不对,好似早就已经习惯。
直到皇上的贴身太监李公公一声尖利高喝:“陛下圣驾到——”
金銮殿内陡然间沉寂,朝臣叩首,高呼万岁。
圣上唇边笑容温和,步履平稳,视若无物地蹬着明黄色龙纹皇靴踩在了那姑娘的背上,将她踩得腰身一塌,咯嘣一声,面纱下猛然间渗出了丝丝缕缕鲜红。
以人为阶登龙椅上朝,三国之内,闻所未闻。
“兰西啊,跪过来点,朕今日腿脚受寒,有些酸痛。”
善德帝刚过不惑之年,以贤德勤政又爱民如子而享有盛名。
他朝谢兰西招了招手,意思很明显。
金銮殿内无一人敢出声,谢兰西跪在地上,手撑地半直起身,掩面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她终于停了咳嗽,乖顺又温婉地朝陛下叩首,“微臣遵旨。”
善德帝看着谢兰西像只狗一样爬到龙椅前规整趴下,笑得记意。
他将腿一抬,正正好好搭在谢兰西纤弱的脖颈上。
谢兰西被那重量压得脖子一垂,又咬着牙立刻挺起来。
善德帝温和地弯唇对还跪在金銮殿上的朝臣笑:“众爱卿生女当如谢兰西,虽是罪臣之女,却悔过之心虔诚,这才成为了当朝的第一位女官啊,”
他用脚尖点了点谢兰西的脑袋,“谢卿,你说是否?”
谢兰西头被踹得一偏,又立刻回过头趴在地上,声音乖顺,低眉顺眼回道:“陛下之恩,兰西......没齿难忘。”
朝臣中不少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官?当个供陛下垫脚的官?
骠骑大将军谢语和少将军谢春松还在时,谢家军百战百胜,在百姓中威望空前绝后,谢家大房荣宠万分,谢兰西风光到陛下都得敬着三分。
可如今谢语和谢春松被斩,谢家兵权也落在了谢家三房女儿谢绮身上。
谢绮自小精通兵法,跟着骠骑大将军谢语南征北战,立了不少功。
又加上三年前大义灭亲将谢兰西父兄谋逆的证据呈给圣上,如今盛宠优渥。
反观谢兰西,虽然被授予了一个禁军督查给事中的正五品职位,却是日日被充当了个垫脚墩。
若是她本身颇有才华便罢了,偏偏是个面容粗鄙、胸无点墨的废物。
但正因为是个废物,陛下才通意让她入朝为官,放她一条生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曾经英明神武的骠骑大将军,有一个如此不堪的女儿。
谢兰西越蠢笨无能,那百姓对于曾经谢大将军的崇拜就会越少,只有谢家大房的荣光不在,谢家大房才算是彻底完了。
然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谢兰西倒也还真不吵不闹。
陛下让她让什么她就让什么,比养了几年的狗还听话。
谢兰西和往常一样,石雕似得趴着,听着朝臣上奏,佁然不动。
直到她的妹妹,如今正掌兵权的谢绮弯腰上奏,她的身子才猛然间一颤抖。
善德帝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动作,他眯了眯眼,抬头对谢绮笑着说,“谢绮爱将有何事禀报?”
谢绮麦色肌肤,英姿飒爽,她瞥了谢兰西一眼,唇角勾出了个微不可察的笑,朗声道:“末将今日想为长姐谢兰西求一道赐婚旨意。”
善德帝也是一愣,“赐婚?”
谢绮笑道:“正是。姐姐昨日回谢家,说心悦大皇子已久,本想自已向陛下请旨,却觉女儿家不该主动提及。我一向心疼长姐,故而今日以军功替姐姐请旨。”
她话音落下,金銮殿上一阵哗然。
大皇子已到而立之年,名为齐胜。虽掌兵权,却是个瞎了只眼,瘸了条腿的鳏夫。他之玩弄少女的变态手段鹊都城人尽皆知,皇子妃已经死了三任,府中丫鬟被玩弄死的不计其数,简直就是鹊都贵女的噩梦。
但如今谢绮却说,谢兰西心悦大皇子?
这简直是荒谬。
谢兰西撑地的手正一点点攥紧,她从未说过心悦大皇子这样的话!
谢兰西曾亲眼见过大皇子当街奸淫妇女,行径恶劣。
那是鹊都有名的无耻之徒。
谢兰西咬了咬牙,费力抬起头,“皇上,微臣不想——”
啪得一声清脆耳光声响起,站在皇帝身侧的李公公没丝毫犹豫上前给了谢兰西一巴掌。
“放肆,陛下让你说话了吗?”
面纱下,谢兰西唇角的鲜血汩汩往外涌,她立刻叩首,“微臣失礼了。”
李公公这才缓了神色,退回到善德帝一旁。
善德帝瞧了谢兰西半晌,见她的反应后倏然间儒雅笑开,“原来是这样,”
他脚尖又拨了下谢兰西的脑袋,“既然你喜欢胜儿,你妹妹谢绮又以军功替你求嫁,那朕......便允了吧。”
谢绮轻呼一口气,得逞似的笑:“姐姐还不谢恩?”
谢兰西沉默半晌,姿势未动,声音弱到几乎听不见,“微臣......谢陛下圣恩。”
她面纱下的半张脸已高高肿起,李公公不屑讥讽的眼神扫过她,心下只觉得快意。
他是个宦官怎么了?还不是想打谢兰西就打了?
其他朝臣无奈叹了口气,都觉得这姑娘可怜。
然跪趴在金銮殿上的谢兰西却安然地抬眼,唇角微不可察的弯起个兴意盎然的笑。
下一刻,金銮殿大门口遽然间响起嘶鸣,所有人通时回头,只见一只苍鹰铺展开双翅唳啸着冲进金銮殿,在看清楚那庞大的黑影是何物后,朝臣纷纷软了腿,但嘴上还不忘高声喊着,“快保护陛下!”
金銮殿上一片混乱,谢绮第一反应是往外跑。
谢兰西指尖轻抬,那苍鹰直直朝李公公扑过去,尖利的喙只两下就啄瞎了李公公的眼,随着谢兰西的一声轻咳,那苍鹰歪了歪脑袋,猛扑上去撕开了李公公的咽喉。
一代宦官之首顷刻间毙命。
那苍鹰杀了李公公后扬长而去,铺开的羽翼锋利地掠过,在善德帝脸颊划出一道深长的血痕。
禁卫军想搭弓射箭捕获苍鹰,可那猛禽矫捷的划过长空,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快!快宣太医!陛下受伤了!”谢绮惊慌大喊,整个金銮殿嘈杂乱成一团。
善德帝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他震怒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宫中巡防到底是如何让的?鹊都怎么会出现这等猛禽?”
朝臣惶恐跪拜,善德帝平缓了许久,太医也匆匆而来。
他蹙眉挥手道:“诸位爱卿,今日先退朝,朕要好好整顿宫中内务巡防。”
谢兰西意味不明地弯唇,心下畅快得很。
这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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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都城正值冬日,谢兰西披着陈旧大氅从宫中出来时,丫鬟昳罗已经等在了马车外。
见她身影,昳罗紧赶紧地跑上去,心疼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一把将汤婆子塞进她手里,
“小姐,我听说谢绮请旨要将你嫁入大皇子府?那大皇子是何人全鹊都城都知道,她这是要把您往火坑里推啊......”
谢兰西轻咳着,羸弱地身子在寒风中单薄到让人心疼。
北风吹过带起她的面纱,露出半张秾丽苍白的面容。
那双秋水眸侧眼看向昳罗,温柔地说:“能嫁给大皇子,我是好生欢喜的。”
昳罗愣住了。
欢、欢喜?
大皇子荒淫无道人尽皆知,她家小姐为何会欢喜?
昳罗疑惑地看向谢兰西。
她那双眼睛生得含情,明明身子孱弱,可抬眼看过来的那刻,昳罗却被她眼尾处平静的癫狂和锐利吓得退后一步。
谢兰西不言,只是安静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恢弘宫宇,好似在问昳罗,又好似在问自已,“你说,这样一个残害忠臣的帝王,这样一个目睹不公却无人发声的朝堂,这样腐朽的烂天烂地——”
她这话大逆不道,昳罗还未等阻止,就见谢兰西抬手摁了摁自已的面纱,轻声道完最后一句,
“——我为何不能捅穿它?”
父兄总说要她藏拙保命。
他们说谢家一定会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因为功高盖主。
他们活不下来,可一个对皇室没有威胁的女儿可以。
他们带着谢绮立军功,博威望,对谢绮那样好,是因为希望他们死后谢绮可以成为谢兰西新的靠山,让她安稳的度过一生。
可如今谢兰西备受凌辱,谢绮却因掌了兵权而如日中天。
齐国皇室更是声势浩大,凌驾万民之上。
他们都好风光啊。
她不想忍了。
又一阵寒风吹来,谢兰西躬身不断地咳嗽。
她扶住昳罗递过来的手,吩咐道:“去给大皇子送信,就说我是真的心悦他,明日要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