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医生对我说。
我看着床上的秦梦君，她躺在雪堆一般的被子里，面孔也是小小的、洁白的、如雪的一团，她已经醒了，带着一种迷茫的神色看着我。
那一瞬间，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突然袭击了我。
我有孩子了，我的血液在一个全新的生命里流淌，这个生命现在在秦梦君的肚子里，它或许还没有形状，但是已经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知道我是应该高兴的，露露计划的最后一环成功了——爱情是无法长久依靠的，但是孩子可以。
她从一开始就告诉过我全盘的布局——秦梦君的母亲是不可能同意秦梦君和我结婚的，但是如果我们两个已经有了孩子，作为孩子的姥姥，老人家就很难再狠下心肠不让我和秦梦君结婚。
而和秦梦君结婚后，按照露露的话来说——“秦梦君的财富资源势必有一部分会过渡到你身上，帮你完成阶级的跃迁，等你已经不必依托她的时候，你们就可以离婚了。”
离了婚之后，我就可以和露露在一起。
“你不怕我爱上秦梦君么？”
露露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笑。
我见过很多貌美的女人，然而她们没有一个能有露露这样的笑容。露露很年轻，她的脸和笑容都还处在青春的保质期里，有着少女最美好的美好，然而她身上的气质沉淀得非常不可思议，她的早慧，她的不甘，她的凶狠，她的咬牙切齿，全都沉淀在果冻般晶莹甜蜜的表层之下。这就导致她的笑容是分了无数层的，你永远想往下一层探究，于是不惜一层层下坠，坠到十八层的地狱底部也在所不惜。
把她和秦梦君放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处于道路分叉口的男人无需犹豫就会做出选择。
我其实是有负罪感的，但是露露的美把我做坏事时的愧疚感覆盖掉了。
美神般的露露，她的美能盖过世间的一切。
我没有想到，日后有一天，美神会从我心中的神坛跌落。
8
检查结果确认之后，秦梦君哭了好几天。
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在校外租了一个房子，里面的双人床床单上画满了庸俗的粉红色花朵。我们坐在那花朵之上，她的头埋在我怀里。
“林万，我不想打掉我们的孩子。”
“当然不能，这是我们的孩子，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深深爱他，都在这个世界期盼他的到来。”
“但是我妈妈怎么办？”她抽泣，“她会逼我打掉。”
“那就不要叫她知道。”
“现在可以瞒住她，但是几个月之后怎么办？几个月之后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那就不要叫她看到。”
秦梦君抽泣了两声，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林万，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她抬起手来摸摸我的脸：“河汉无声的事不用解释了......林万，我说实话，你爱我之后，我总是做相同的噩梦。”
“梦里你总是在一堆维纳斯雕像组成的森林里，你的目光从每一个维纳斯的脸和身体上掠过，她们都美得没有任何瑕疵。”
“我在那个维纳斯森林外面，每个维纳斯雕像上都焕发出光芒，那些光芒照耀到我身上，让我像是被施了魔咒一样变得越来越丑陋，我身上长出了狮子的爪子、章鱼的触角、牛的蹄子，我想叫你的名字让你来救我，但是又不敢叫，怕你看到变成怪物的我。”
“每当做完这个梦醒来的时候我总是特别难过，一个艺术家应该是追求美的，然而我并不美，所以你的爱永远既让我深深幸福，但是又让我深深惶恐。”
“但是林万——你知道吗，刚刚在医院的床上我又做了这个梦，一切都和之前一样，但是最后......你从那片雕像林里转过头来看向了我。”
“你冲我笑了。”
“笑得和你当初在咖啡馆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林万，那一刻我突然不恐惧了，我想你既然选择了爱我，那我就该相信你的爱——所以什么都不必解释，上天已经给了我兆示，我相信你。”
我说过吧，秦梦君的五官除了鼻子外没有别的地方出色，她的眼睛也很普通。
但那个瞬间太奇怪了，秦梦君的眼睛明亮得惊人，我原本把露露藏在了我心里见不得光的那个角落里，但是此刻那个角落被秦梦君眼里的光照射到了。
在短暂的几秒里，露露和黑暗共生的美丽在我的灵魂里失去了力量。
那些一直被露露的美压制住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疯狂反扑了回来，我看着秦梦君的眼睛，浑身上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抱住了我，这一刻秦梦君是一个真正的母亲，她紧紧抱住颤抖的我，轻声而坚定地说：“别怕，林万，虽然我也怕——我在我妈妈的安排下活了二十一年，我不知道脱离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没什么的，林万......海角天涯，我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