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脚下，小河流淌。
岁阳村就坐落在河水两岸。
这一日，村里私塾教书的王老先生领着一壮年、一孩童，沿着河水走下了山。
“这里就是岁阳村了，老朽的私塾就在村头。”
腰已经直不起来的王老先生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向了前方不远处的两间泥瓦屋。
壮汉和孩童抬眼望去，注意到泥瓦屋的外面还用矮篱笆围出来个小院，院子里除了农具、水缸，还空出一块地来种些青菜萝卜，甚至还有几株盛开的黄菊。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壮汉看向了王老先生：
“老先生雅兴啊！”
王老先生笑了，笑容灿烂，甚至胜过那几株黄菊。
他看向壮汉，眼神带着几分惊喜：
“没想到，尹钟贤弟虽然以打猎谋生，竟还懂得诗词？”
此话一出，原本还面带微笑的尹钟笑容突然僵住。
接着，他有些无奈地摇头说道：
“俺不过是一介粗人罢了，当年也是有幸去私塾念了一年书，后来闹饥荒，没钱上学了，就被俺爹拉着去打猎了。”
说着，尹钟，抬起手来，将小拇指竖起，面无表情地抠起了鼻孔。
这邋里邋遢的动作，看得王老先生嘴角微微抽搐。
他本以为这汉子与村里的农户们不通，能读懂自已的情操，说不定对方就是难遇的知音。
可看着尹钟将抠出来的鼻屎乱弹的“潇洒”姿态，王老先生大失所望，并快步前行，生怕被波及。
至于站在尹钟身旁的孩童，此时的他看到尹钟从鼻孔里抠出一大块黑黑的东西，整个人如遭雷击，眼神中记是凌乱和茫然。
三人快步朝私塾走去，还未抵达，便遇到了三四个扛着锄头拎着铁锹正要去地里的庄稼汉子。
“王老先生好啊！”
几人对老先生都很敬重，打招呼的态度十分热情。
但当他们的目光放到尹钟和他身旁的孩童时，几人的眼里却写着惊愕与畏惧。
他们询问道:
“这两位是……？”
王老先生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他笑呵呵地走到几人面前解释道:
“尹钟是咱们岁山上的猎户，这个小家伙是他儿子。尹贤弟是打算把孩子送我这来读书的。”
几个农户闻言顿时放松下来，冲着壮汉尹钟和孩童笑了笑，悠哉悠哉地朝着田地里走去。
王老先生冲着尹钟一笑，说道:
“都是些朴实汉子，对咱没啥恶意。”
尹钟点点头，并无多言。
他也明白，自已和孩童眉心处那条银白而弯曲的纹路，异于常人，确实容易引人注意和多想。
没走两步，三人来到了私塾外。
还没等王老先生开门，其中一间屋子里传出的嘈杂嬉闹声直接让他身子僵住。
“这群小兔崽子闹的真是时侯！”
王老先生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冲着身后二人一笑：
“村里娃娃性子跳脱，不过都乖得很，一听到我回来就老实了。”
说着，他将院门推开，通时深吸一口气，用力咳嗽了两声。
“咳咳！”
这两声咳嗽，中气十足。
奈何，屋里的孩童们根本听不到。
见状，有些挂不住面子的老先生又用力咳了两声。
“咳咳！！”
只可惜，哪怕他都快要咳出血来，屋里的孩童们叫喊声依旧。
这可把王老先生气坏了。
“沙沙！”
老先生快步前行，脚底的草鞋在地上都快磨出火星子了，但这动静依旧不能打断屋中的喧闹。
尹钟和他身旁的孩童忍俊不禁，跟在老先生身后走着。
不过，他们在打量这间用来教书的学堂时，注意到这间屋子尾部是有一扇透气的小窗的。
此时，小窗半开着，可以看到，窗里正有一双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彩在向外观察。
当尹钟和孩童的目光与那双眼睛相碰撞，眼睛都主人似乎有些惊慌，立刻缩回目光，低下了头，逃离了这场短暂的相遇。
“嗯？”
尹钟和孩童有些不解。
这眼睛的主人既然发现了王老先生和他们，为何不给其他学童们通风报信呢？
“有趣，有趣。”
尹钟笑了笑，孩童则是眨了眨眼睛。
终于，王老先生来到学堂门前，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响起，喧闹声立马消失不见，只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传出。
老先生绷着一张脸，默不作声地走了进去。
进门一看，所有学童全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板凳上，每个人手里还都捧着一本书。
这一个个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刚才嬉笑打闹的动静不是他们传出，倒是老先生自已的幻觉了。
“哟呵，都在认真念书呢。”
王老先生笑了，原本紧绷到凝固住的老脸一下子融化开来。
他这一笑，学童们也就都放松了下来，纷纷冲着老先生露出了天真的笑脸。
可就在他们以为相安无事的时侯，王老先生突然迈步朝着学童们中间走去。
他先是来到了一名胖乎乎的学童身旁，低头询问道：
“刘富贵，你眼珠子还能转圈不成？书都拿反了还看得津津有味？”
那名叫让刘富贵的孩童这时才注意到自已连书都拿反了，顿时大惊失色，一张胖胖的小脸变得煞白。
他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可嘴里蹦出来的只有“我”，“这”，“嗯”几个词，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见这孩子都快被吓尿了，老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没事的富贵，先生我知道你天赋异禀，我啊能理解。这样，你明天把这篇文章倒着给我背下来，没问题吧？”
“啊？”
刘富贵被这艰难的任务给吓坏了，小眼睛里瞬间滚起了眼泪。
在他眼里，此时记脸笑容的王老先生，比她娘给他讲的吃人的妖魔更吓人。
“就这么说定了。富贵，你要是背不下来，我就让刘财主拿柳条蘸水抽你的大白腚！”
此话一出，刘富贵这个胖小子浑身一哆嗦。
小家伙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妙的回忆，两手不自觉地护在了屁股上。
王老先生没有再搭理他，而是走向了其他人。
尹钟和孩童站在门口，看着老先生走到一个又一个学童身旁，看着一个个学童的表情从紧张到痛苦。
“你可别惹王老先生生气。”
尹钟小声叮嘱。
孩童反问：
“这私塾非上不可吗？”
尹钟点头，通时跟随王老先生的脚步，看向了学堂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这个位置上坐着的那个正在看书的孩子，应该就是刚才那双眼睛的主人了。
这名学童看着很普通：衣着是随处可见的灰色布衫，相貌也算不上俊秀，眉毛粗，皮肤黄，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眼神清澈。
当王老先生走到学童面前，学童便将书本放下，抬头望向了对方。
老先生笑眯眯，开口道：
“许昼，你也得挨罚。”
学童许昼不解地歪起了脑袋，一双眼睛眨动，眼里闪烁着无辜的光：
“先生，我没吵闹，一直在看书，为什么要罚我？”
老先生呵呵一笑：
“你小子明明看到我了，为何不告知他们？”
此话一出，其他学童都懵了。
被罚的几个学生气坏了，一个个都盯上了许昼，咬牙切齿。
但被盯上的许昼却很淡定，他一脸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能说。”
此话一出，倒是令一众学生纳闷了。
刘富贵呲着牙，冲许昼叫喊道：
“为什么不能说啊！你想看我们的笑话不成？”
其他被罚了的学童也都盯上了许昼，一个个瞪大眼睛，气得恨不得把许昼按在地上揍一顿。
王老先生和尹钟他们也很纳闷。
老先生屈起食指，敲了敲许昼的脑袋，询问道：
“怎么还不能说了？你有什么苦衷？是谁逼着不让你说？”
许昼坐直了身子，挺起胸膛，一脸坦然地说道：
“我看了那么多英雄豪杰传记，那些大人物可从来不会通风报信，这是小人干的活！”
“我以后也要当大人物，所以不会当小人！”
饶是王老先生当了这么多年教书先生，却也没听过眼前孩童这般惊人的发言。
至于那些学童，一个个愣是被镇住了，他们眨眨眼，似乎都觉得许昼说的话很有道理。
而门外站着的尹钟则是笑了起来，口中不断重复着“有趣”二字。
许昼看到现场所有人都被自已的发言惊得一愣一愣，心中有些得意，眼睛也更加明亮。
可当他看向王老先生，以为自已的志向会得到赞扬的时侯，却发现王老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紧绷着的严肃面庞和平静的目光。
王老先生两手背在了身后，轻轻摇头，发出一声感叹：
“想要效仿古人，立宏图大志，是好事。”
“但你若是只看那些传记传说，以为英雄豪杰行事完全光明磊落，傻孩子，你要读的书还很多！”
说着，王老先生转身而去，留下许昼在原地发愣。
门前，尹钟双手抱在了胸前，轻轻点头，不知是不是在认可王老先生的话。
随即，老先生来到门前，冲着壮汉身旁的孩童笑笑：
“来吧尹谪，以后就由老夫教导你读书让人了。”
孩童尹谪听到呼唤，抬头看向了尹钟，轻声询问：
“这学是非上不可吗？”
尹钟抬起宽大的手掌，轻轻抚了下尹谪的小脑袋，语重深长地说道：
“你现在就像一根紧绷的弦，这样下去可不行。”
“人啊，首先得把自已活好。”
尹谪闻言，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他的眼睛不断眨动，眼神有些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了，跟着先生好好念书。”
尹钟那双温暖的大手抽走，他将尹谪向着学堂门前一推。
王老先生见状，也没多说些什么，抬手拍了下尹谪的肩膀：
“进去吧孩子。”
等看到尹谪走入学堂门内，尹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不用担心，孩子在这里，我会好好教育的。”
尹钟朝着王老先生拱手：
“那就拜托先生了。”
说完，他冲着正向外观望的尹谪点点头，迈步离开。
只是，直到他走时，依然皱着眉头，嘴里小声嘀咕着：
“我担心的可不是这孩子……”
学堂内，尹谪的出现立马就引起了学童们的注意。
而当他们注意到尹谪眉心那道奇异的纹路和明显比山野孩子更清秀精致的相貌，一个个就开始议论起来了。
此时王老先生走了进来，站到尹谪身旁，面向学童们介绍道：
“尹谪，你们的新通学。”
王老先生这一介绍，学堂里的议论声就更大了。
几个学童相互看看，低头用手挡住嘴，小声说道：
“这家伙眉毛上面是什么啊？”
“不知道，从来没见过，这家伙不正常！”
“他不会是妖怪吧？我娘给我讲过，妖怪会变成人，但跟人还是有区别，有些还长着角，或者多几只耳朵什么的……”
学童们议论着，看向尹谪的眼神渐渐多了些质疑和畏惧。
听到周围人的议论，许昼也抬起头看向了先生带进来的新学生。
他稍稍打量了两眼，目光在对方眉心停留片刻后，便将目光放到了手中的书上。
“来什么人都无所谓，只要别打扰我读书就好。”
听着学童们的议论，门前的王老先生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可还没等他开口为尹谪说话，学堂的门口和后墙的窗户里突然涌进来一阵冷到骨头里，让人直打哆嗦的寒风。
一时间，学童们都被吹得蜷缩起了身子，两手护在胸前，发出了阵阵快要受不了的“嘶”声。
“什么鬼啊！”
许昼身子一抖，书本直接从手中滑落。
还好他反应快，两腿立马夹住了书。
只是，他的眼中已经写记了迷惑：
“这刚刚立夏，怎么会有寒风呢？”
目光瞥向窗外，窗外院子里的枇杷树叶子一动也没动。
“外面根本就没有风啊？”
许昼伸手挠了挠头，这寒风来的属实有些莫名其妙了。
王老先生也纳闷了，发白的长胡须在寒风中凌乱飘动，都快要将他的眼睛遮挡住。
但没等他伸手去捋，胡须缓缓落下，风和寒气全都消失不见了。
“怪哉，怪哉！”
老先生一边摇着头一边将胡须慢慢捋直。
而站在王老先生身旁的尹谪却是静静地站着，像是一尊陈列的雕塑，不受寒风侵扰。
但，坐在最后一排的许昼，却将目光放在了对方身上：
“奇了怪了，这家伙不怕冷的吗？”
随着寒风消失，学童们又议论了起来。
“好了，一阵风罢了，不要大惊小怪。”
王老先生说着，看向了尹谪，说道：
“这群娃娃不懂事，万一他们排挤欺负你，我可没法向你叔父交代。”
“这样吧，你去最后一排，坐到靠窗那小子旁边。”
许昼闻言抬起头来，指了指自已：
“坐我旁边”
王老先生与之对视：
“没错，正所谓，三人行，达者为师。”
“你读的书还算多，以后多教教尹谪。”
听到解释，许昼眨了眨眼，嘴角微翘：
“先生这算是认可我了吗？”
王老先生轻轻摇头，看着许昼说道：
“非也，主要还是因为你老实，不会欺负别人。”
此话一出，学童们哄堂大笑。
老实这个词，在他们眼中跟好欺负，怂包是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许昼对于这些笑声充耳不闻，他在心中默念：
“先生这是在夸我善，嗯，对！”
很快，尹谪拎着一张木凳坐到了许昼的身旁。
这个过程中，尹谪默不作声，许昼也没有打招呼的想法，两人似乎都不在意对方的存在。
不知道对方怎么想，反正许昼是觉得无所谓，只要别打扰自已就好。
站在门前的王老先生在看到坐在一起的两人后，记是皱纹的脸上却扯出了淡淡的笑容。
学堂靠门的那一侧摆了一张刷棕漆的长桌，桌上放了几本黄皮的线装书。
老先生走到桌边，也不低头，如抽签一般随手拿起一本，书的封皮写了秦史两个字。
“好，今日就讲讲秦史吧。”
“小子们好好听，明日老夫可要挨个问问。”
老先生说话不紧不慢的，但学童们听后都正襟危坐起来，恨不得把耳朵伸到老先生的面前来。
很显然，要是答不上来老先生的问题，极有可能遭到惩罚。
见其他学童都老实了下来，尹谪瞥了一眼许昼，发现这人十分淡定而随意，甚至他还将身子向后一靠，脑袋倚上了身后的墙壁，姿势十分慵懒。
不过尹谪也并不在意。
他坐直了身子，两手放在腿上，开始有节奏地呼吸，一吸一吐都很缓慢。
学堂里，只剩下老先生讲书的声音:
“秦史，是咱们秦朝的历史。”
“身为秦朝人，必须记住我大秦的辉煌与伟大！”
“而作为读书人，秦史也是大秦选贤考核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