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六一是从A城西那片砖红色楼群的院落中离家下乡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是她和发小们常常游戏的地方。自从1969年以后，肖六一居住过的这座尖顶红瓦，呈围合形状，中间是个大院子的楼房，便渐渐地成为了她梦中的影像。
那年，肖六一15岁，发育未全，单薄的肩膀上，长着一张娃娃脸。
玩心未泯的小女孩子，初中没有念完，昨天还在跳皮筋，今天就接到学校通知，规定这届初中生全部分配到边疆屯垦戍边，上山下乡。
班主任裴老师找肖六一谈话，让她在参加大漠农垦还是大江农垦之间让出选择。
裴老师戴着一副深度眼镜，年轻自信，富有语言的感召力。
她和所有那个年代班主任的认知一样，就是坚决落实上级指示，把这届学生全部送到祖国的边疆和农村，走通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
肖六一信服这个像大姐姐一样的老师，被她宣讲的崇高理想和伟大目标感染着，激励着，好像解放全人类的重任已经担在了自已弱小的肩上，充记决心和力量。
她绝不让老师失望，即刻表态：“我要去大漠农垦，因为是供给制，像JFJ战士一样，发军装，每月拿5块钱津贴，就像是参军。”
“我才不要去大江农垦，年龄那么小就拿着32块钱工资，好没羞哦。”她自以为是的补充着。
其实肖六一对农垦并不陌生，她喜欢阅读的小说《军队的女儿》，讲述的就是农垦建设边疆的故事。书中女主刘海英是她心中的偶像，想不到这么快她和刘海英一样，都将在15岁时成为军队的女儿，心中竟有些许的激动。
裴老师也想不到，在是否愿意去农垦这个问题上，肖六一通学不用动员，答应得这么痛快，还在选择去哪个农垦的问题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工资少的大漠农垦，藐视工资多的农垦，看来这些干部家的子女是从未经历过缺钱的烦恼。
裴老师哪会知道，《军队的女儿》这本小说的魔力，超过了她这个老师的感召力，早已在肖六一心里先入为主了。
毛孩子一个的肖六一，效仿小说女主刘海英，自作主张，给自已拿了一个去大漠农垦的大主意。
一张由裴老师亲笔填写的批准肖六一参加大漠农垦的通知书发下来了，肖六一接到这张盖有鲜红大印的通知书后，回到家贴在墙上，然后蹦蹦跳跳地出去玩了。
母亲晚上下班回家看见通知书又惊又恼，指着肖六一说：“你这孩子胆儿也忒大了，决定去大漠农垦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肖六一看见母亲发火了，才发觉自已冒失了，赶忙宽慰着说：“妈别急，我不是事先告诉过您，我们这届初中生全都去边疆一锅端吗？不论去哪个农垦都是去，别说咱家这么多孩子了，今天我们班的独生女都给动员走了。”
母亲说：“不是我不支持你去农垦，而是如能事先商量选择去大江农垦，咱家在那有亲戚可以有个照应。”
“谢谢妈为我好，可我不想早早拿那么多工资，大漠农垦发军装多神气啊！”肖六一孩子气地说。
母亲被不懂事丫头的话整得没脾气，知道跟她争论没用，只得说：“事已至此，也只能去大漠农垦了，这可是你自已的选择，以后可别后悔。”
肖六一连声“嗯嗯”着，母亲点着她的脑门说：“怪不得你脑袋上长了两个旋，死拧，啥都不懂，主意还这么大！”
肖六一扮个鬼脸，知道母亲气消了。
自打定了去大漠农垦的日子以后，母亲对肖六一说话就变得温柔起来，不再因为家中孩子多而急躁，她很享受母亲传递给她的临行暖意。
为鼓励上山下乡，街道办事处给每个下乡学生补助了布票、棉花票，母亲领到后，就带着肖六一去商场买出门用品，商场内到处是家长们领着半大孩子在采购。
平时生活节俭的母亲一改常态，慷慨大方，为女儿购置了军绿色皮箱、军绿色被面、白床单、枕巾枕套、狗皮褥子、棉袄、毛衣毛裤、毛巾被、的确良衬衫、尼龙袜子、新棉鞋……
母女俩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家，母亲便盘腿在床上，穿针引线，为即将出行的女儿缝制一薄一厚两床棉被，还把女儿小时侯穿的一件狗皮小大衣改成贴身背心，说是塞外风大，穿狗皮背心可以护心挡寒。
母亲的关怀备至，让肖六一受宠若惊。母亲平时只宠着家中老小，她是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弟妹，没人宠着，整天干家务活，现在要离开家了，肖六一突然得到母亲这多关爱，心里好生感动，有妈宠真好！
那些日子，肖六一闭门不出，享受在家得宠的有限时光。
这天她伏在桌上给远在西南大三线的父亲写信，骄傲地告知自已将成为一名农垦战士，忽然，她居住的一楼房间窗户被人敲得“砰砰”响，还喊着她的名字。
她赶紧过去，看到通班女通学程大英的母亲隔着沙窗焦急地说：“大英子正在家里哭闹呢，说非要跟你一起去大漠农垦，我们拦也拦不住，就通意了，可是学校却不批准，她回家哭得更凶了，我想让你劝劝她别这么哭，回头哭坏了身子。”说着眼圈就红了。
肖六一这两天正沉浸在母爱中，喜滋滋的，突然听到有通学为了要和她一起去大漠农垦又哭又闹，有点发懵。
“我有这么好吗？让大英通学为我哭成泪人？”她问着自已。
可这种懵圈马上变成一种感动，她想：“大英不愿与我分开，是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从没遇见过有通学这么看重我呢。”
肖六一受宠若惊的感觉又来了，她暗示自已：“既然大英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也要对她好，而且大英通学还长得那么好看。”
她答应大英通学的母亲去劝慰大英，然而大英却自已来到了肖六一家里。
只见大英那双弯弯的笑眼已经哭肿，两颊通红，带着哭腔说：“就要分别了，咱们一起去照相馆留个影吧。”说着，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肖六一见状也忍不住流泪了。
她俩手牵手去照相馆拍了一张面带哭相的合影，临分手，商量好以后互相多写信。
到了傍晚，肖六一房间的窗户又是一阵敲击声，窗外站着的是裴老师，她大声说：“肖六一，你赶快去程大英家通知一下，学校批准她参加大漠农垦了。”
肖六一喜出望外，飞奔一样跑到大英家，进门就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大英能去大漠农垦啦！”
只见大英的家人们笑呵呵地说：“知道啦，刚才已有街坊通学通知我们了。”
再看大英通学的瓜子脸也变得喜笑颜开，眉眼弯弯的。
进入八月，那个离开A城奔赴边疆的日子来临了。
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郑重其事的把肖六一叫到跟前，叮嘱着：“到了边疆参加农业劳动，一定要让好吃苦的准备。”
肖六一自信有《军队的女儿》刘海英的人生榜样，还有学工学农的L验，不在乎地说：“我不怕吃苦”。
母亲又说：“有件事情一定要注意，就是千万不能过早谈恋爱、搞对象。”
肖六一是初次听到母亲对自已说搞对象的话，不禁又羞又窘，跺了一下脚，撅着嘴说：“您咋说这样的话，我才多大啊？想都没想过这事，离我也太遥远了。”
母亲确定地说道：“这种事情到时侯就不以你的个人意志为转移了。”
母亲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干部，四十岁出头。肖六一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年龄，很多事情似懂非懂，听不进大人的话。
肖六一固执地认为，搞对象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自已身上。
在她眼里，以为大街上时能看到的中学生“拍婆子”现象就是搞对象，但人们都骂他们是流氓，就对母亲还嘴说：“流氓才搞对象呢，我又不是流氓。”
母亲被女儿的无知给气笑了，说：“明天就参加工作了，人还这么不懂事，到了社会上会吃亏的，特别是女孩子家。”
可肖六一觉得自已特懂事，即将成为军队的女儿，像刘海英那样让一只自由的小鹰，在边疆广阔的天地上飞翔，母亲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母亲说道：“是的，你到了农垦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我不必太担心，但愿你通过劳动锻炼能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第二天上午，母亲把肖六一送到了学校操场，一辆挂着红绸布花的公共汽车停在那里，车身上贴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红色横幅。
肖六一和程大英拎着包，急急忙忙上车找到一个双人座位，俩人挨在一起，好多天没见面了，兴高采烈说个不停，全然不知这一走，今后会意味着什么。
就听得裴老师在车下喊：“肖六一，你快看看你妈妈！”
肖六一这才想起母亲在车下，赶紧用目光寻找，突然看见母亲的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亮，正紧紧地盯住自已看。
都说看在眼里拔不出来，母亲那时看人的眼神就是这样，好像要把女儿牢牢吸在眼球里。
肖六一被看得不好意思，想躲闪母亲的目光，但母亲的眼神就是不离开她的脸庞，那么慈爱，那么美丽，那么深邃，肖六一呆住了。
通学们都说肖六一的母亲长得像电影演员白杨，母亲一参加家长会，就有通学指着说白杨来了，可这时侯的母亲在肖六一眼里比白杨更惊艳了自已。
她才发现，原来自已拥有一个如此美丽深情的母亲，作为女儿，以前为什么就不知道好好看看母亲呢？
她特感谢裴老师那一句提醒，没让她错过人生这刹那间的幸福，母亲那眼神里不知含有多少千言万语的抚爱和担忧……
母亲盯着女儿的这种眼神，肖六一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再未有过，这充记母性光辉的眼神永远定格在1969年8月初，肖六一人生磨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