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曼不生气，是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苏逸辰是古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男尊女卑的想法在他骨子里是根深蒂固的。
你看，他夸她的时候说的是，“以为她与寻常妇人不同”。
当一个从内心深处认为男尊女卑的男人认可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无法直接承认女人和男人一样优秀，甚至更加优秀。
他只能把这个女人从女人这个群体里面摘出来，授予一个精神男人的称号，再予以夸赞和肯定。
就像现如今还有一些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老古董，管杰出女性叫先生。
男人生来就是先生，女人却要活到屠呦呦、杨绛那样的境界，才配被人叫一声先生呢。
苏逸辰内心深处的真实意图再清楚不过了：先给她带个高帽，说她与寻常女子不同，有大局观，有家国情怀，好把她绑上他那辆战车。
而他苏逸辰想做什么也很明显：未必是谋什么私利，但一定想力挽狂澜，救大宋于危亡之间，立下不世之功。
顾曼所拥有的这家神奇的穿越古今的书屋，顾曼所能调动的资源，顾曼脑子里装着的知识……
苏逸辰都希望能够为自己所用。
顾曼绝不指望三两句就改变他，但更不可能顺从他，做他的工具和傀儡，为他的理想服务。
想到这里，她娇滴滴一笑：“您抬举了，我与其他妇女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有什么家国情怀，天下大义。”
顾曼不是没有家国情怀，更不是没有大局观。
恰恰相反，是顾曼的眼界、见识，完整的知识结构，所接受的现代教育，还有这些年职场上、社会上的阅历，都远胜于苏亦辰一个年仅十八岁的书生。
但是此刻和他说，他会信吗？
他恐怕一个字都不会信。
听到顾曼故意示弱，苏逸辰倒有些语塞，好半天才反驳道：
“女中也有豪杰，古有木兰代父从军，我朝也有太后临朝称制，朝野上下一片赞许。你绝不是庸脂俗粉，不用妄自菲薄。”
顾曼故作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不提武则天呢？垂帘听政的太后，战场杀敌的女将军，哪个比得过千古第一的女皇帝呢？”
一提到这位女帝，苏逸辰当时就黑了脸：“武后牝鸡司晨，秽乱后宫，怎可与我朝太后相比！”
看，女人只能当“贤内助”，必须讲贞洁，否则哪怕有天大的功业，也要归零。
他打心眼里不认为她有和他平等对话的权力。
不过嘛……人教人，教一万遍也不一定会。事教人，一教就会。
此刻的顾曼并不准备和他正面硬刚，继续笑吟吟地说：“别再纠结我的事啦，说说你，解元郎。你倒是心怀家国，可有想过，要如何拯救你大宋于危亡之中呢？”
苏逸辰犹豫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吱声。
嗯，有点城府，但不多。
“你是不是想，投其所好，讨好徽宗，一路向上爬，再把他架空，搞君主立宪？”
苏逸辰发现顾曼随随便便就将自己在内心排演了千遍的策略一语道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额头冷汗直冒。
这个顾曼，先不说是不是女子，不只是一个书店掌柜吗？千年以后，随便一个书店掌柜，都这么可怕吗？
看他的反应，顾曼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啧啧啧。
没什么稀奇的，多少男频穿越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不仅如此，你还打算搞工业革命，搞资本主义革命，培育相关的利益集团，与传统的文官士大夫集团抗衡？你知道，畏战的、妥协的软弱派，可不止皇帝两个。”
闻听此言，苏逸辰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么强的压迫力，哪怕是考场上的考官，哪怕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大人。
“再具体一点，就是回去阻止海上之盟，造出洋枪大炮，收回燕云十六州。从此大宋有了天险，就可以安枕无忧了，对吗？”
其实这几天顾曼思考过。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苏逸辰回到宋徽宗手下，通过改良路线，能否救国。
为了这个她看了不知道少书。
看起来，改良似乎是最保险，最稳妥，最可行的路线。
但如果改良真的可行，晚清洋务运动为什么失败了呢？
很多人看不起清政府，看不起慈禧，看不起李鸿章。
但实际上，慈禧和李鸿章这两个裱糊匠的政治智慧秒杀这个世界上99.9%的人。
战略上的失误，是不能通过战术上的成功来弥补的。
大方向定错了，那就只能一路下坡滚到坑里，光刹车是没用的。
听她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一切，苏逸辰已经感觉到了她的不屑。
他虽然表面上仍然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已经隐约知道，顾曼的学识、见识，其实远在他之上。
但他反而不像刚才一样汗流浃背，而是挺直了脊梁：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方才你所说确实有一定道理，大宋得国不正，内忧大于外患。
但我不像你，可以隔岸观火。
故土难离，我的家人，亲朋故旧都是大宋子民。我难道还能弃他们于不顾吗？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坐视他们被异族铁蹄践踏，更不可能卖国求荣。
哪怕前方是死路，我也要走一走，舍得这一身剐又何妨！”
顾曼一怔。
那一瞬间她突然开始反思自己：我是不是算计太多了？我是不是太在意得失成败了？
人可以聪明，但不能太聪明。
聪明过度，没有半点血勇之气，窝在那富贵安乐窝里享清福……和那徽钦二帝、满朝奸臣有什么区别？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百死不悔。”
到了这一步，话其实已经说尽了。
顾曼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阻止这个年轻人去送死了。
“既然你坚持要这样，那我帮你准备点东西吧。”
“我看你对此似乎并不赞成……”
“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你选的路线我不看好，你对女性的观点我不接受，但你的拳拳爱国之心，我看到了。
人心肉长，我也会感动，为你做些准备，让你胜算大上几分，哪怕只是几分……也算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苏逸辰的眼圈渐渐红了，好半晌之后，一揖扫地：“娘子之心，苏某也看清了，苏某亦是感动。”
等他站起了身，又说：“娘子帮忙是情谊，但苏某不会叫娘子白忙。”
然后这个商业天才随随便便上了点货，又给顾曼带回一大堆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