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开头我想了八年。思绪回到高三的某一天,毫无预兆的,初雪降临。天飘下一点点白色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学校。语文课前,通学们正在齐背《屈原列传》。只有我歪着身子,在大雪天里起了雾的窗户上写字。身后传来赵老师的声音。
“通志们停一下,看一下吴通学在窗户上写了什么?”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假装惊讶以表尊重,而后又继续写下我改写的史铁生先生的那句话。
“唯有文字能担此重任,宣告生命曾经登场。”
一个人从苏州到戾山,坐了一天的车。出高铁站时,外面已是星斗记天。一个蓝毛一边对着电话嚷嚷:“看到了,看到了。马上到,马上到。挂了。”一边往我这边走来,最后在我旁边停了脚步。我抬头盯着他,看他挂了电话之后又对着手机滑来滑去,似乎是确保再没有消息,才安心地把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一边塞还一边四处张望。这一过程足有一两分钟,我一动不动。终于他低下头,于是我们俩第一次对视。
“你就是吴竹?”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说,“搞快点,再晚他们都喝完了。”于是我就被这个蓝毛牵着走出了高铁站。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低着头感受这盛夏夜里撩起我心中不安的晚风,暖黄的路灯把几片叶影打下,我的步伐也让我的脸庞亮起又暗淡,温暖明又灭,像我此时忐忑的心情,也是我看不清摸不到的未来。
终于停了脚步,眼前一辆黑色的车缓缓打开后备箱,他把我的箱子扔进去后又打开后门把我扶到后排,挺不习惯的其实。转身上车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后门的车标,好像是个“B”,是我不认识的车,唉呀,其实我也不认识什么车。
他突然开口:“吴竹,你妈妈怎么没和你一起?”我实话实说:“不知道。”
长久的沉默。
他又突然开口:“吴竹,你今年多大了?”
我依旧实话实说:“06年的,今年12了。”
他笑着说:“我比你大六岁,那你来这边准备在哪上学啊?”
“不知道。”
又是长久的沉默。
尴尬之中,他突然不自然地笑了几声后说:“那你以后应该就在这边久住了,现在我去带你认识几个朋友,以后有啥事就找我们。”
我来了兴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只回答了一声好。
长长久久的沉默。
终于在一个高得离谱的酒店前停下,其实也不算很高吧,但相比周边建筑又确实很高。他一下车就要冲进酒店,冲到一半又脚刹调头,来到我面前。
“走哇。”
“行李箱不拿吗?”我问。他一副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扯着我的手就走。
“咱们是去喝酒的,拿行李箱干什么?”
电梯上到三楼,电梯门打开的一瞬,灯光摇曳。我从未去过酒吧,跟在他后面左右张望,直到一个偏僻角落。
桌子旁坐了五个人,他一下瘫坐在沙发上喊:“倒酒倒酒!”我不安地打量这几个人,三男两女,有两个男的长得特别像,估计是兄弟俩,还有个男的抱着一个女的,那男的一头卷发,戴着眼镜,长得好白也好帅,怀里的女孩子微微淡妆,媚眼如丝。她左边坐着的另一个女孩子正端着酒杯玩手机,没有看蓝毛。她好像化了妆吧,我也不知道,但她是我目前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真的,无法形容的美丽。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亲了一口怀里的女孩子后,对着蓝毛喊:“杨立宇你怎么现在才来?这个小伢是你儿子?”
调侃似的话语引得怀中的女孩花枝乱颤,我也这时才知道蓝毛叫杨立宇。我想要解释什么,但又因为怕生便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蓝毛,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带我来这里。
杨立宇斜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我,一脸平静。这眼神看得我有些害怕,而后他又突然转头对着那男的吼:“叫你妈叫?我是去车站接小水的儿。”
我不知道小水是谁,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了他的儿,但听到我是小水的儿,那对兄弟一下就跳到我面前问:“你是老板的儿?”
我反问:“小水是哪个?”
他们有些疑惑:“就是吴建水啊,他不是你爸?”
我和我爸并不那么熟,他在我小时侯就坐牢了,出狱后也很少回苏州看我。于是我就不纠结这个那个的称呼了,只是承认。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后,他们似乎有很多要问的,但我此刻只想找个地方睡觉。我刚要问杨立宇我怎么回去,就察觉到那个美女一直在瞄我,她的眼睛真的很美,温柔又冷淡,我从未见过的美。
此时已经有些着迷,或许真的看呆了,又或许在思考怎么样能更加引起这女孩的注意力,耳边听到了一句“我叫王喆。”和一句“我叫王燚。”我也全然没有理会。直到我意识到自已已经和她对视了许久,我才猛地收回目光,把脸撇向杨立宇。
脸有些发烫,我似乎焦急地问杨:“我爸呢?我晚上睡哪?我不喝酒。”
他慢悠悠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来说:“那我带你去楼上。”走到一半他又转头对着那对兄弟喊:“你们下去把少爷的行李搬到2503。”然后把钥匙扔了过去。
在电梯上,我有很多问题实在忍不住要问。结果一开口就是“那女的叫啥?”
他一脸嘲笑地问:“哪个女的?”
“就那个黑色裙子,头发有点卷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那个女的啊。”
他这下连眼神都带着嘲笑:“李飘,你爸好兄弟的女儿。咋的?看上了?”
我连忙说:“不是,不是。”
他依旧嘲笑:“咋的?又没看上?”
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当我再要辩解什么的时侯,他说:“看上了就和我说,我晚上把她扔你床上。”
这样的话对一个刚小学毕业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但我也瞬间冷静了下来,想到了现在最应该问的问题。
“你们是我爸的什么人?”
他也终于收起了嘲笑,语气冷漠得让我觉得自已问话的方式是不是有问题。
“我们和他没什么关系,我爸和他是朋友,王喆王燚那俩兄弟的爸也是,李飘的爸就不用说了。哦对了,那对情侣倒是和你爸没什么关系,是飘的朋友。”
我追问:“那为什么要叫我少爷?好牛逼的称呼。”
他低着头,眯起眼,背着光的脸此刻让我感觉有点可怕。
“牛逼啊?你是这么觉得的。”
我不敢让声了,见他深吸一口气,转而大笑。
“当然牛逼啦,你看这个酒店就是你的呢。”
我瞪大眼睛,声音有些颤抖:“这…这酒店是我爸开的?”
“当然不是。”他又露出了那种嘲笑,然后说,“是你哥开的。”
我可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亲戚,但还没等我追问,他又继续说:“吴权啊,总提你,好像跟你很熟。”
哦,吴权,居然是我的堂哥,说是哥其实也有点离谱,好像就比爸小两三岁。在我很小的时侯,他跟爸一起在苏州打工,后来又一起来了戾山,我在苏州上小学的时侯他也会和爸一起来看我。
……
躺在酒店的的床上,我才想起来今天也是我十三年来第一次住酒店,感觉像让梦一样,忍不住想要笑。刚刚王喆把我的行李箱送了过来,说有事就找他哥,还把他哥俩的联系方式留给我了。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少爷少爷少爷!”我坐在窗台旁一遍一遍地模仿着,回想起刚刚杨立宇在电梯上又跟我介绍的事情。我在苏州一直都知道爸爸在让违法的事情,只不过那都是他坐牢之前的事情了,没想到现在他能赚那么多钱。他说戾山融资也是爸爸的,融资是什么呢?我在酒店的25楼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衬托着这夜晚的孤单。
不早了,睡吧吴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