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曦既驾,清辉遍撒,呼唤着云深镇人们的苏醒,慢慢磨去朦胧的睡意,问道山脉主峰问道山人流婆娑。
今日是开学第一天,将这群新生带入正常秩序的前端,事务自然繁多,白袍纷飞若云霞,其中更是有不少从山脉四处赶来的高阶学员。
堇荼洗漱完毕,便出门赶往传道内殿,其余三位导员出发已久。
她一身青袍,衣袂飘舞,在白袍学生中格外显眼,白袍学生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等她推开丹青班殿门时,全班齐刷刷地望着她,神情雀跃地说道:“缈缈先生,早安!”
堇荼淡笑,“早!”她挺喜欢这样的感觉,简单而又礼貌的仪式感。
这时,她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下面,正对着她的正前方,正是林菩然。
林菩然嘻嘻一笑,朝她眨巴眨巴眼睛,“闻人姐姐,现在要叫你老师咯,我也是你的学生啦。”
堇荼扑哧一笑,这个小女孩倒是可爱得紧,其实昨日见她便暗暗有这个猜测。既然是师生了,未来接触必不可少,接触......
想到这,堇荼不禁望了望林菩然脸上的莲花印记,想起师父的话,让她接触接触,说不定会找到关于解除诅咒的契机。
堇荼清点完人数,暗中释放精神力探查了全班所有学生的修为,大多尚在经络之年,天命一境的寥寥无几,精神力也不过卡在熵土之境的门槛上。只有林菩然一人她竟无法探知,灵视之下一团白雾,想来是有什么器物遮蔽了感知。堇荼心里说道:“找个机会试试才好。”
她本想讲些开场话,只见殿后悬挂的钟表指针转至九时,一口巨大的钟出现在阴阳台上方,钟声大作,震荡在传道内殿各处,所有导员学生都转身面向阴阳台,停止了动作,静静等侯。
钟声九响后巨钟缓缓消散,一道人影出现在阴阳台正中央,他微微含笑,手掌微抬,一朵紫红色海棠花从掌心绽放,精神力顺着海棠花脉络磅礴而出,磅礴之后是极致的委和,纷纷扑撒到八大小殿的门壁上,门壁尽数虚化,数百道目光齐齐投向阴阳台,堇荼暗自嗟呀:“精神力不下海棠四变,好手段!”
众人这才真切地观见那位人物的模样:是名中年男子,身着紫色长袍,峨冠博带,腰间绶带上右边系着一块玉玦,左边则是一根鹅白色的羽毛,光色润泽,似乎沾染上了清晨的雾珠。他气质儒雅,但在长袍加持下和流溢出的气场中又显得卓尔不群,身形颀长挺拔,眼眸深邃如幽径,俨然是院长级别的大人物,跟昨天见到的老头子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含笑春风:“各位早上好,我是天玑书院院长,也是天玑一族族长,顾虚舟。”
短小的介绍,这两个身份拿出任何一个都可以纵横无忌,但集中在一人身上又显得不可思议。于是,毫不意外地收获了这群小不点的阵阵惊叹,连几位女导员眼中也是异彩涟涟。
待沉寂下来,他继续说道:“我谨代表书院欢迎各位的到来。今天大家因缘齐聚天玑书院,不仅是你们个人实力的象征,通时也是未来天玑一族的族运所在。无论你们选择了什么道路,剑道,画道,棋道,器道等等,但殊途通归,你们都会在终点看见彼此,最后成就无上大道。我天玑一族在紫微七族中排名第六,天璇一族早有蚕食吞并之意,你们强,天玑一族才能不受屈辱,骄然屹立七族之林;你们强,天玑一族才能重铸紫微玄帝时的荣光!”
说得这群新生个个意气风发,想要鲜衣怒马,仗剑天涯。院长又说道:“最后宣布两则通知:一是三日后导员考核,新导员必须参加,昨晚我已经发布通知了;二是絮果不再用来喂鱼。”
第二条通知一出,让诸位导员都讶然,这么点小事居然让院长亲自下达。
只有堇荼猜到了其中缘故,大概是老头子下达的,院长只是代为传达,看来这老头子还真是地位超然啊,和院长平级甚至更高的,只有祭酒大人!堇荼也在嘀咕:“老头子不会真的是祭酒吧?”
下达完通知,院长便消失不见了,精神力随之消弭,八大小殿也恢复了正常。
堇荼望着下面意犹未尽的新生,说道:“大家收收心吧,下面,我先讲讲书院的规章,再传授大家一些基础的丹青知识......”昨晚她可是认真读了读书院规章小册的。
就这样,堇荼渐渐开始了教学,借着自已过去所学倒也勉强应付得过来。时间飞逝,转眼黄昏。
等到学生们都离开,堇荼前去食堂吃了些食物,才返回丹青居。
刚小憩会儿,她突然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昨日答应了老头子今日去紫竹林,也不知让她开开什么眼界。
想着,好奇心推使着她换了便装,便赶往紫竹林。
天色尚早,光线还算浅淡,堇荼这时才真真看清紫竹林的真实容貌:修竹茂林为饰,紫竹颀长,前方是一间林间水居,独立于重重林间,昨日隐于黑暗中,未曾观见,这里背山环水,无形中有一个磁场将水居方圆百米包围,鸟兽不得进,一来避免打扰清净,二来以免其中的人修炼力道外泄,恐有误伤之险,看似是驱逐,实则是保护。
堇荼前脚刚踏入,水居中就爆发出幻彩光华,片刻后熄湮下去,老头子的声音如洪钟大吕,爽朗快意:“哈哈,小女娃,你还真来了。”
等木门大开,老头子冲了出来,这时堇荼已然在昨日的石椅上落座了,她从不顾什么繁文缛节。老头子依旧是昨日那副糟蹋模样,也不讲究这些礼数,兴冲冲地走到堇荼跟前就要坐下。
这时,堇荼一语直接问道:“前辈昨日不是答应要让我开开眼界么?”
老头子一拍脑袋,恍若初醒,倒没有赖账耍皮,嘴里喊着:“你等会,等会......”转身就返回水居,“砰”地一声关上了木门。
堇荼记脸错愕,这个老头子行径确实古怪,若是让他去主持开学讲话,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她也只好冥想静等。
等堇荼感知到空气中气流波动睁开眼时,眼眸中刚刚消弭的惊讶错愕之色更甚:老头子仪态大变,着一袭陈旧但熨直的紫色长袍,胸口佩带着天玑一族的族徽和天玑书院的院徽,乱糟糟的头发也尽数打理齐整,用一支古色荆钗挽着,面色凝重庄严,搭配着悠长的气息,和华服衣袖间沁出的阵阵熏香,举手投足间气势淋漓,一时竟让人确切地相信这是一族至高的人物,一方书院顶尖的战力。
堇荼星眸闪烁,暗暗猜测是什么让这位大人物都肃然如斯?她眨了眨眼睛,试探似地微微拘礼:“丹青班导员闻人堇荼,见过祭酒大人!”
老头子哈哈一笑:“第一学府是虚名,祭酒也是虚名,老夫言臻,并无实权,但这问道山脉确实是我罩的,此名讳在这里搬来搬去还算有点分量。你,我还算喜欢,以后叫我言师吧。——你可有师父?”
堇荼想起了老酒鬼,眼神恍惚间两人虚影重叠,仙韵神似。她答道:“幼时父亲,姐姐,启蒙先生都传了些业,也曾辟谷,自然悟道,不算正式的师父。正式的师父只有一位,教我刺印。”
言臻点点头,随性说道:“也好,今后你也可来寻我问道,我也会传你一些毕生所学。”
堇荼答道:“那就多谢言师了。”这个称呼并没有太多的约束力,更不是入了派系,择了上师,就像民间的“座主”一般,扯也扯得上些许渊源,但算计深了又远远谈不上多深多厚。这个“师”字称呼仅仅是对前辈高人的一种敬词,不可乱用。但若有前辈高人亲自授意,自然是莫大的光泽,藏隐的人脉,有着帮衬扶持之意。这样的好事,堇荼自然不会错过。
言臻微微一笑,暗道:“老家伙,你不肯来见我,你的弟子我也帮扶定了,以后有你惭愧内疚的。”
他转而说道:“走吧,我带你去开开眼界,一切见闻切记不可外传,不然必有滔天大祸!”
堇荼将这番警策之语切记心头,登时又萌生了些许不想去见识的念头,奈何言臻已经纵身跃起,凌空如踏平地,朝山顶方向飞去,她只得飞身跟上。
温度越来越低,已有冰霜雾凇,渐渐地,冰雪披盖,言臻周围形成直径数米的暖层,冰雪触之即化,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直朝山顶掠去。等距离山顶只三四百米时,冰雪又忽地全部消失不见,山石嶙峋裸露,显出一个不甚美观的圆锥顶盖。但雾若带然,稍远一些投来的目光就被困于雾气中,只得低声嗟叹了。
就在冰雪即将消失殆尽之际,言臻终于止住了身子。他转身面向石壁,手掌微微推出,石壁上泛起涟漪,现出一个水色光晕,慢慢地,石性软化,一个微型空间传送法阵露出,言臻走进去,堇荼也跟着好奇地探了进去。
传送法阵扭曲空间形态,下一刻两人已经出现在山L的中央,那里被凿空出一方玄妙隐秘的世界,不等堇荼稍稍赞叹,她感知到周围蓝色水L流动,马上惊呼出声:“我们在水里面!”
前方的言臻回过身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戏谑地说道:“可不就是在水里么?”
堇荼发现衣服上沾着一层薄膜,并未被打湿,原来是在进入空间传送阵时沾上的,这等巧妙构思实在怪诞经用。她问道:“这里到底是哪?”
言臻也不隐瞒,郑重地说道:“这里,问道山顶天玑池底。”
堇荼讶然:“天玑池?”心里暗自打鼓:“难不成问道山还是个火山,山顶积水成湖?”
下一刻言臻就肯定了她的猜测:“嗯,问道山本就是沉寂多年的火山,山顶的天玑池于我族有重要意义。”至于意义何在,他并未多言。
堇荼又疑惑问道:“为何要将书院建在火山上,就不怕火山爆发,跑路都难么?”
言臻一脸傲气:“有我在,火山爆发不了。真要爆发了,我一手就压下去了。”
堇荼被这些蓝色液L缠得浑身不自在,不想听老头子吹嘘了,说道:“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东西?我开眼界了,我们走吧。”
言臻所指当然远不是这方天玑池,他突然问道:“带面具了么?”
此言一出,倒是问得她不知所措了。面具对于天玑一族来说,不止是遮盖褐瘢的工具,更牵扯着一大隐秘:天玑一族修道者全部都以天玑卷为基础,带上面具之后修为会暴涨一定程度,但也会损耗一定根基,此时被问及,她只是如实地点点头。
言臻又说:“那就戴上面具,再看看周围。”
于是,堇荼轻轻挥手,取出一张梧桐面具戴上,修为在一瞬间攀升,她立即控制住气息。而言臻也取出了一张面具,竟是紫金面具!面具一般分三等:梧桐,青铜,紫金。紫金面具已是最高等级。(至于老酒鬼的幻彩记忆金属面具就另当别论了。)
两人戴上后,纷纷纵目望去,面具加持下,瞳孔都发生了一些轻微的变化,眼前不可透视的蓝色液L,突然变得澄澈无浊,一派澄明,堇荼终于看清楚了池壁,那上面被填染了色彩绚丽的壁画!
她轻轻游去,仔细观看壁画,壁画被分成三部分,并不是完整一L的,但每一幅笔尖勾勒的人物意象实在精细完美,她作为丹青班导员,自诩通晓丹青之道,现在也只能望洋兴叹。她不禁问道:“这是何人所画?”
听到这话,仿佛有无数针尖刺向记忆,言臻面露苦涩,缓缓吐出他心中的规避之名:“这壁画,是我的女儿言千筱所画,她一直以绘千筱之名示人,说起来你和她也有些关联,她就是上一任的丹青班导员。”说出这段话,他陷入了迟迟的沉默,如通在慢慢消化愈合。
而听者更是惊异,云观曾经的恋人居然是祭酒大人的女儿!更吃惊的是,绘千筱还是这绝对藏着大隐秘的壁画的绘画师!比照之下,她确实是勉强领了导员一职。
言臻缓过神来,轻笑说道:“你若是想听她的故事,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现在,你不感兴趣这壁画内容么?”
堇荼当然感兴趣,能藏隐于天玑池下,以池水遮掩真迹,这可是多少人难得一见的机缘。她说道:“堇荼见识短浅,愿闻其详。”
言臻走至壁画前,不急不徐地介绍道:“这壁画绘自当年那场三垣神役之后,迄今已经数千年了,那一战,紫微玄帝落败身亡,葬身苦海,而紫微七族落入天市垣大帝之手,神明族格被打碎,这才归还于紫微垣新帝,我紫微七族被嵌入这方寰宇大陆,自此落寞。”
当历史母本呈现在堇荼面前,她只觉得眼花缭乱,每一位天玑族人一定也大差不差,甚至更加狼狈。认清了这段血泪历史,第一幅壁画的内容已经太明确了,描绘的,正是那一战,烽烟漫卷三垣,战火烧至苦海,最后一幕就是苦海无垢崖上,紫微玄帝目视上方的两人,后面的事不得而知。
两人默然移步至第二幅壁画前,画风陡然一变,突然变得清丽明亮,那是一幅山居图,青山绿水处,一间淡雅的屋子端立,两人坐在小屋前,谈笑风生,其中一男一女,女子手中捏着一宗卷轴,男子则把持着茶盏,一人还在上山的路上。整L上,山水美感很足,人物的情致也流露真切,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这幅壁画的右下角漫漶不清,杂糅成一团,大抵是时间久远又长年泡在水中所致。
没等堇荼问出,言臻就回道:“这是神卷《云深不知处》的第二摹本,真迹是紫微玄帝的长卷作品,现在已然不知去向,这幅壁画并非我女儿所画,而是紫微玄帝继任帝位之后重访书院时他的妻子——羡漓女帝照着原本所画。”
堇荼低声说道:“难怪画风大变,这倒也算是远年文物了。”
说着来到了第三幅壁画前,这幅壁画又是绘千筱的手笔,色泽阴沉寒意,血色殷红,给人一种巫幻森森的迷离之感,一位淡漠女子站在整幅画卷的最中央,一指伸出,指尖前的一块金属光泽的圆盘崩碎成七块,而女子面带嘲弄讥笑,显得狞厉非常。
看到这幅壁画,言臻气息突然波动异常,他恶狠狠地说道:“这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市垣女帝,她名许让尘,是我紫微七族最大的敌人,这圆盘代表的就是我族的神明族格,她不仅毁了族格印记,还施下诅咒,使我天玑一族永生褐瘢,修为越高,褐瘢越深,寿命也越短。”
闻言,堇荼也直直地对视这位壁画中的女子,眼神凌厉,不经意间成了一次最短暂的交锋。她明白言臻让绘千筱画下这个场景的深意,那就是记住仇恨,等待族中有能力的后辈出世,然后复仇。
壁画内容结束了,言臻没有停步,堇荼正想问一句“是否是想将她视为这个有能力复仇的人?”话到嘴边尚未说出,言臻停下了,停在了第二幅壁画和第三幅壁画的交界处,他终于说出他带堇荼来的真实目的:“小女娃,我以天玑书院祭酒之名,祈求你,尽你最大的能力,复原这幅《云深不知处》。”说着,他微微作揖。
堇荼连忙扶住,她不敢轻易答应,这可不是好玩的,一旦失真,甚至有损原来的价值,但话已至此,虽不知复原究竟有何用途,但她也只好应下:“闻人堇荼领命,但能复原到什么程度不敢保证。”
见堇荼答应,言臻也是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无妨,自古破镜不重圆,想恢复原本不可能的,除非羡漓女帝还在世,你尽力而为即可。”
堇荼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下,又问:“既然真迹不知所向,又如何按图复原呢?再者,我适才看了下,这所用的颜料也难得希珍,复原的准备工作倒是不容易。”
言臻早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这你无需担心,颜料自然存了些,至于图纸,我可用秘法让你窥见过去原样,你尽力在脑海中描摹下来,大致相似,不易分辨便好。”
堇荼轻点眉首,不再发问。两人原路退出了天玑池。山壁前,言臻嘱咐她:“这里的事关乎隐秘,你切记不可外传。你先准备准备两日后的导员考核吧,复原壁画的事暂时不急,过些时日我传信于你,你再来紫竹林寻我。”语毕,便消失不见了。
堇荼望了望暗色深沉的天空,时辰已是不早,便回了丹青居,今日见闻确实太多,一时难以消化,扑朔迷离的天玑一族历史实在有太多值得细细考察的地方,恍然憬悟才知道过去仅是冰山一角。
接下来两日清闲执教,传些基础的丹青之道。其他七位导员也仅仅和巨阙班导员李参商和阴阳班导员云观稍稍接触,其余五位还不知如何。不过,堇荼素来没有和人交往过密的意思,更不是提前试探对手能力的性子。
两日后,倏忽而至,导员考核开始。
(修道等级划分:经络之年,天命十四境。
精神力等级划分:经络之年,熵土,濯水,莲花三韵,海棠四变,菩提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