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这个有着一长串名字的藏族青年,怎么会明确念出我的姓氏?
满腹疑问和始终存在的高度警觉性,反而使我沉默了,到嘴边的问题一个也没问,只愣愣地看着他。
“呵呵~”小伙一笑,那股子憨厚劲儿更不容有人对他产生不好的猜疑。
扶我在火边坐好,他又来帮我裹袍服,现在我醒了,当然不好意思再顾着自己取暖,却让袍服主人挨冻生病,所以推却开去:“这衣服是你的吧?非常感谢你,不过我用完了,你可以拿回去了。”
“可,可这山里这么冷......”
“我冷难道你就不冷呀?放心吧,我这冲锋衣是专门用来御寒的,够用了。并且紧靠火堆坐,我也用不着裹那么密实。”
“嘿嘿,那好吧~”
我的话有道理,他不再推让,就将袍服拿回去重新穿起,并扎好腰间扎带。看着他那把醒目的腰刀取下又挂上,我不再害怕,因为这时我差不多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可能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太好叫,所以直接叫我洛桑就行,那是我常用的名字。”
我也有了一点说话的意愿,好奇地答道:“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你们少数民族人的名字像外国人名,名在前姓在后,你却原来不叫葛尔......扎......”
“哈哈哈~”洛桑爽气地大笑,“许大哥你说啥呢?嘉绒藏人哪有那样相互称呼的?这么和你说吧,名字前面的一串,是锅庄,或者说家屋名,也就是我们祖辈居住的地方,包括爸爸的和妈妈的,这样也能从姓名体现姻亲关系。比如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又住在了另一个地方,我的孩子的名就要发生变化,只有父系的姓保持不变。”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连连点头,为学到了这样有意思的新知识而高兴。
但疑问一直在心头盘旋,我终于能以友好的语气问出口了:“洛桑小弟,你是怎么知道我姓许的?”
“这,这个呀~”
洛桑竟像是给篝火烫到似的一下低头。不过吞吞吐吐两秒,他就爬起来往一棵黑影幢幢的树下走,从一堆东西里扒出一样,过来交到我手里。
是我不容有失的腰包!
“大哥,这个小包包是给你绑在腰上的,所以还在。你背的大包,还有折叠帐篷,都太沉了,当时我只能拉你,它们就掉到悬崖老底下去了。天黑了没办法找,等天亮后暖和一些了,又能看得见路,我去帮你寻回来。”
原来如此。
洛桑的解释使我的脑袋炸裂一般疼痛,但为不让他担心,我咬紧牙关忍了下来。
我由衷地向他表示感谢:“洛桑小弟,你可真是这山里的神仙派来我身边的救星呢!当时情况危急千钧一发,若没有你及时施救,我恐怕早就粉身碎骨了吧?”
“这个呀~”洛桑局促地用右脚靴子根磨着石子地面,显得很不好意思。他那动作,一下子就和我拉远了距离。
他谦虚也好,客气也好,我都能理解,可骤然间出现的疏离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本来不想救我?不可能!
洛桑居然向我道歉:“许大哥,你不是奇怪我为啥知道你姓许嘛?其实,其实是我打开过你的腰包,看了你的身份证。不光是名字,我连你的出生日期也看到了。”
“哦~”我无所谓地点点头。
翻看我的私人物品,确属不太礼貌的行为,但责怪人家的前提是我没有遇险,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被他偷窥秘密。而我那时都一脚踏进鬼门关了,他作为施救方弄清楚我的身份,实属必要,我反而还得夸他很细心呢。
我说:“当时我的处境一定非常危险吧?你到底是怎么救下我的,我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你扑向我的瞬间,我好像见到了你的影子。”
洛桑一个劲挠头,答道:“是的,那真是生死一刻呀,辛亏你掉下去的时候用两只手扒住石头边缘,才延缓了时间。但我还是没来得及抓住你,你往悬崖下掉了大概有几十米,给几棵老枝子盘在一起的树接住,我才能爬到下面扯你。但你背的东西实在太沉了,我就算力气大也拖不动,一旦压断树枝,我们两个都得摔到山谷里去。实在没办法,我才松开你的手,扔掉你的负重,把你拉了上来。”
我越听越胆寒,两手紧紧捂着头,阻止自己继续脑补当时的画面。
我情不自禁地想:“作为一个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失败的人,真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吗?当死神降临,很可能从此就能解脱的时候,我内心的感受可不是愉悦,而是无尽的恐惧,是那种对即将失去生命的恐惧!”
洛桑不仅老实善良,还十分善解人意。他看出我在了解如何被救的过程中心情起伏不定,便不来打扰我,而是安静地望着火堆出神。
我正好就正视着他的侧脸,沉重的心情忽然变轻,忍不住悄悄打量起了他。
额头宽阔,眉骨突出,毛笔刷般的眉毛提亮了整张脸的立体感。高起的颧骨之下凹陷一对眼窝,眼珠给火光映得亮如飞萤,铎铎光芒却更像来自于某种与苍山古木一样深邃的智慧。
挺直的鼻梁下一张阔口,嘴唇略厚,下巴微微上翘,组合出古朴的庄重感。以汉族人的眼光看,那像是不沾凡尘的脸,可实际在藏区男子中又不罕见,若将他比为山鹰的后代,有着盘旋于雪山之巅的高尚灵魂,大概一点也不过分。
当然最为独特的是他的肤色,犹如做旧过的仿古铜器,火焰又为他镀上一圈金属红的轮廓,明暗角度相宜,哪怕不说话,他也周身散发出山梁一般的壮美,于是我的自卑心理再度作祟,垂下眼皮,挪开了目光。
戴在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此时已过午夜十二点,我是才刚醒,洛桑估计得睡觉了,我却没看出他有困意。
木柴燃烧时不停发出噼啪声响,更反衬了山岭的孤寂。偶尔从不知何处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嗥叫,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洛桑却是一派习以为常的淡定。
许久之后,他终于打破沉默说:“山里的气候和平地不一样,越往上走越反常。九月底,折多山都该下一场大雪了,今年老天倒是犹犹豫豫的,老脸一下明亮一下阴沉,闹了几天也还没下下来。不过照我看是快了,说不定等睡好觉,明早我们就能发现山和树全白了,草窝子都给盖得看不见了呢。”
我担心地问:“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如果我们都睡着了,会不会不太安全?”
洛桑摇了摇头说:“天黑之后不适合到处走动,我也还没弄清这地方该怎么走出去。折多山来的不多,你钻进的又是没开发过的地带,以前要没给马帮开辟出小路,你估计爬不到那么高。许大哥,我也真是佩服你,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怎么就想到要往这种荒山野岭跑呢?你不怕死呀?”
“我......”平心静气的责备通常比大吼大叫更有威力,他训得我不冷也微微发抖。
洛桑大概怕伤到我的自尊心,话题一转又回到了下雪上,“山里气温太低,我们又没有睡袋,呼噜噜舒服地大睡当然不行,明早可能就全都醒不过来了。我们只能轮流在篝火旁边睡,看着表,每过二十分钟就把睡着的人叫醒,醒着的人看着火不让它灭。你别嫌这样麻烦,这可是我们保存体力,又不冻死最好的办法。保持清醒就能顺利活到明天早上。”
可惜呀,啥东西掉进山谷都好,偏偏连帐篷也掉进去了,否则我和洛桑就能挤在那顶单人帐篷里,好歹凑合一夜。现在拖累到他,保不保得住命都是未知数,我可真是罪过!
洛桑真是说不出的机灵,看出我感到愧疚,反而来安慰我:“许大哥,我们藏人是游牧民族,特别是川西藏族,祖辈大多还是马帮出身,什么样的恶劣环境没经历过?就这小小一座折多山,比二郎山的险峻缓和多了,是难不倒我的。你放心,只要捱到太阳出来,无论如何我也会尽快带你走出去。我都好像能听见大渡河哗啦啦的水流声了呢。”
我眼眶发热,鼻子也酸酸的,一声哽咽堵在喉咙口,就是不敢放声嚎啕出来。
鉴于我刚醒,洛桑同意他先睡。
临睡前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在他知识量丰富又轻松的话语中,我暂时放下负罪感,虚心当起了“学生”。
高山气候变化多端,完全不能与平地相比。并且山的高度每升高一千米,气温就降低大概六度,康定城此时若在七八度,我们所在的山区应该就只有1度左右。
气压也与高度成反比,标准情况下,海拔每升高一百米气压就降低一千帕,幸亏我们已离开我在白天攀到的高度,下降了大概一百多米,这就是高反对我影响降低的原因。
仰头看天,在这短短几十分钟内,我刚醒来时看见的点点星辰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山棱线那儿出现的深灰色下层云。
洛桑沉闷地说:“你瞧那些云的样子,说明后半夜天气真的要转坏哟。”
我立即就变得忧心忡忡。下雪不怕,只要不停添柴,篝火估计不至于给大雪压熄,可万一下大雨就惨了,洛桑既然没在周围找到山洞,就证明我们没有栖身之所,雨浇熄篝火,又把我们淋得透湿,到时想不冻死也难了。
为防不测,哪怕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在20分钟内保持清醒,也打算用手机设个闹铃。
腰包不还在吗?那么手机也能用,如果能搜到信号,还可以打求救电话呢!
手机也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急忙拉开包链找到它,结果掏出来一看,欲哭无泪。
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死,或许腰包也对我起了一定的护卫作用,可手机就没那样幸运了,我拿在手里的废物除去形状,还有哪点像手机?以它碎裂的程度看,不管拿去哪家修理店大概也没人乐意理我了。
好在电子手表给衣服护着,竟没有闪失,我用表设好闹钟,就督促洛桑快点躺下睡觉了。
他熟练地又脱下衣袍,铺展开来,用非常专业的手法包裹自己,尽量将肩膀和上身裹紧,宽袖往头底下垫,以保护脖子少受寒风侵袭。
这时我才弄清他插在腰里的弯刀俗称“斯甲巴”,又名“左插子”,藏族男性在野外行走时,那是标配的武器。
他身上穿的衬衣叫做氆氇大领衫,用料是毪(mú)子,一种用手工纺织的羊毛毛线(俗称“吊毛线”)制作的布料。
可以当被子盖的则是光板羊皮袍,内层绒毛丰厚,外层皮质坚硬,既可遮风挡雨,又能保暖防潮,对随牧迁徙的人而言四季皆宜。也难怪盖在身上能那样温暖,实在是比盖棉被要舒服不少。
洛桑看起来不困,可一在火堆边躺倒,将盖不住的腿脚凑近篝火,就迷糊了起来。
他嘟嘟囔囔地说:“大哥,等轮到你睡的时候袍子还给你盖。我身板子硬,烤着火冻不坏。”
在洛桑睡着后,我惊喜地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
没有下雨啊,那可真是连山神也在保佑着我们!
今天大难不死,如此幸运,是说明我命不该绝,还是因为藏族小伙洛桑的出现,他真如神祇一般来到了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