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本就是一朵尘埃里的花。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唯有尘泥,才是生命永久安谧的停泊。
——无名氏
2013年7月盛夏,炎热。
似火的骄阳,仿佛将上海这座华丽的国际化大都市变成了一盏巨型熔炉,站在外滩观景台上向远方眺望,就连弧形天际线也失去了昔日那壮阔的气势,变得有些萎靡虚脱。
平台上的铁栏杆晒得滚热,别说用手抓,哪怕轻轻碰一下也像要烫脱皮,我就只好隔开它站着,感觉到淤塞着失落情绪的大脑和它一样,烫到不敢触碰。
一辆满载黄沙的平底船从江面缓缓驶过,一名穿工装的船员在船尾清理着缆绳。
尽管我是站于防波堤上,是站在这座使我万分依恋的城市中,我也仿佛和那艘船一样,与城市分处两地,哪怕在这儿停留了七年,现已结婚成家,也仍旧是一个风尘仆仆的过客。
一个可怕至极的想法闯入脑海——此时此刻,假如我纵身跳进黄浦江,是会跟随江波漂向吴淞口,然后汇入东海,还是会被周围群众救上岸,变成明天《东方早报》夹缝页里一条不惹人注目的新闻?
这种想法,并非一次两次的偶然冒出来,我只是在第n次将它温习。那股子冲动总会使我血液倒涌,我却找不到跳江的勇气,毕竟大白天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无论是谁找这种地方寻死,最终也只会变成一个授人以柄的笑话,那我又何苦呢?
扔在脚边的双肩包里塞着一本一百多页的文稿,是一部叫做《枫夜》的话剧剧本。
两个月前,我视《枫夜》为助我踏上成功之路的动力机车,我没日没夜与这架“机车”相伴,精心为它整修每一颗细小的“零件”,两个月后它的命运却和我从前写的那些稿件一样,依然是沦为了一堆没用的废纸,就连废品回收站也懒得要它——太轻,称不出重量。
这种悲剧的剧情我无比熟悉,过去八年里总共上演了多少次记不清楚了,我也不想循着记忆慢慢点数,只知道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向往舞台、向往掌声与月桂花冠的心,早已不堪失败的重负。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许,单名一个“杰”字。我这辈子唯一能与“杰出”沾点边的,就只有这个承载了父母厚望的名字。
今年五月,我在31岁生日那天动笔写一出新话剧,又在距离32岁不到10个月的时间内,收获了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拒稿通知。
从东江市传媒学院毕业那年,我23岁,我没有随大流,像大多数同学那样扛起犹如小炮筒的单反相机,穿着马甲背心佩戴上记者工作牌,为报刊杂志或者网络平台撰写鸡零狗碎的所谓时事新闻,而是向上海民营国风剧团投出了一本精心构思的舞台剧剧本。
一个月后,去国风剧团面试的通知邮件如一只喜鹊飞进我的邮箱,我以为幸运之神正向我抛出橄榄枝,酝酿多年的梦想即将成真,一位名叫许杰的青年编剧正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谁知面试之日即是人生的巅峰时刻,我在进入国风后创作的剧本不是惨遭被砍,就是上演后观众的反应不尽人意,我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然被剧团边缘化,屈居二线成了为“大编剧”们干跑腿活儿的助理编剧。
2010年倒是不平凡的一年,我和欧阳雨结束三年的恋爱关系,走进了婚姻殿堂。
小雨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好女孩,总会无条件地理解和支持我。她也是外来上海的打工人,黑省外国语大学毕业后在老家哈市工作两年,为追求更好的职业发展空间只身来到上海,应聘进了一家外贸企业。她从一个用英语工作的普通跟单员干起,仅花了一年时间就荣升为销售代表,开始走出国门跑国际市场,去年更荣获了部门销售冠军的称号。
结婚的要求是小雨提出来的,她说她都二十六岁了,再不成家就得给人喊大龄剩女,父母亲那边也说不过去。我生怕失去深爱的女孩,慌忙应允,然而走在大街上,从珠宝店门口经过时,又不得不摸着口袋里可耻的空钱包发愁。
小雨做通她家人的思想工作,和我举办了一场最最简单的婚礼——没邀请任何亲朋好友出席,仅是双方父母和我们小两口聚在一起吃了餐饭。
我也没给她买结婚钻戒,就连拍婚纱照的几千块钱也是她出的,但她爸妈以及她家所有的亲戚都不知情,吃饭时,我岳母还好几次捧着女儿戴假铂金钻戒的手抹眼泪,认为虽然我们没来得及在上海买房,将来也很快会有的,她的心肝宝贝,这辈子算是找到了一个好归宿。
那时我偷偷对天发誓,两年之内若不能为爱妻补上钻戒我就是狗!不,就连狗也不如!
两年后,誓言成真。当然不是指我拥有了为她买戒指的经济实力,而是若不靠她的工资提成和奖金支撑生活,我还真过得连狗也不如了。
这个城市,我没脸继续呆下去,与其在这里做一个不折不扣的loser(失败者),成天寄人篱下地工作、遭人白眼受人差遣,还不如卸下生命中所有重负,离开它去寻找一片安宁的乐土。
记得新婚之夜,小雨依偎在我怀中,柔声叙说着她的心愿。
小时候在电视上,她看过一部关于介绍茶马古道的纪录片。
那是贯穿了西南与西北两大地区的庞大交通网络,川藏道、青藏道以及滇藏道三条主线大道串联起多条支线,形成以马帮为主要运输工具的商品贸易通道,同时也是闻名世界的中国西南民族经济文化交流走廊。
小雨说:“当我从电视里看到藏民们赶着牦牛队走在覆盖白雪的石子路上,我多么渴望能加入他们啊,那样我就可以领略在几百年前,跟随驮了大批茶叶从四川出发的马队前往藏区进行茶马互市的乐趣了。”
我朝她秀气的鼻尖上一点,笑道:“你呀,没吃过那种苦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大诗人李白不说过嘛,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以为走茶马古道是游山玩水呀?一个不小心小命就得交代在雪山峭壁之间,再也回不来上海!”
“啊?那么吓人呀?”听我如此一说,天真的小雨就有点退缩了,不过转眼她又精神一振,嘻嘻笑道:“那就等攒够了钱咱俩一块去呗,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哪怕雪崩或者山体滑坡堵了路我也不怕!”
......
望着被烈日晒的仿佛在沸腾的滔滔江水,我神思飘远——
假如我能帮小雨实现心愿,不过是一个人踏上神秘的茶马古道,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终结可悲的生命,她会怪罪我吗?还是会为终于摆脱了我这个累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