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用两根麻绳将我俩绑在一块,试了很久牢固松紧度,直到最后露出满意的表情。
但这只是他工作的一小部分,看来要想平安通过前方的险坡,目前的安全措施还不足够。
洛桑说:“现在温度低得很,路上不仅有雪,石头上肯定还结了冰,需要给我们的鞋底采取防滑措施。”
他这么说我能理解,我的老家东江虽然是中东部城市,有几年冬天雪也下得特别大,马路上跑的汽车有许多都在轮胎上拴了防滑铁链。难道现在洛桑是要给我们的鞋子也拴上铁链?那东西又上哪儿去找?
雪地防滑器具,洛桑确实没有,可山里有高大的乔木林,以及半枯半荣的草丛啊!
洛桑手脚麻利得惊人,此时我再不乐意做“甩手掌柜”也不行了。
他就地取材,拔下几把青黄不接的野草,又在老林子里挑选出一些具有一定柔韧性的枯枝,三两下就编织出了一个草环。眨眼功夫,四个草环和两根草绳就大功告成了。
他将草环套上我的运动鞋,鞋尖和后跟各一个,中间用草绳连接,这样走起路来草环就不会滑脱。
然后用相同的方法为他自己绑草环,藏式靴子比较宽大,靴底也相当厚实,他绑的草环就粗了不少。
除去鞋子,雪杖也很重要,洛桑叮嘱我,任何时候雪杖尖都要比脚先落地,并且轻易不要脱手。
一切准备妥当,洛桑深吸一口气,朝前,也就是这悬崖峭壁之下,迈出了第一步。
他又成了“话痨”,不停提醒着我:“山风比平原的风猛烈多了,你看雪这么厚,其实有些是天上下的,有些是给大风刮过来的,所以看着平坦,实际上说不定下面是悬空的,踩上去就有坠崖的危险。许大哥,你尽量不要偏离我的路线,踩我留的脚印,这样最安全。”
这时的我,神经紧张如绷紧的弓弦,除了用耳朵听洛桑唠叨,就再也无法关注旁的事情。什么研究背夫们在若干年前是如何通过这段山道的,雪景又有多美,实在是顾不上了。
两只眼睛唯一敢盯的地方是脚下,我专心追寻洛桑留下的每一个大靴子印,然后摇晃着将自己的脚放进那形状规则的雪窝里~
正如洛桑所说,方寸不移地踏着他的脚印往前走,我非常安全,因为他是用雪杖验证,确信不会踏空后才下脚。若换做是我,哪怕用雪杖测量,也没法确定杖头插入的深度意味什么,我不懂判断接触到的物体到底是实地还是坚硬的雪块。
不过虽然忙着找落脚点,却不妨碍我再度思潮翻涌。
洛桑给予我的安全感,恐怕余生我也难以忘怀了。如果我还将一直活下去,是否每当见到大雪落下,就会回忆起向前延伸的那两串靴子印?
生活不易,世上有多少人能不靠辛勤奋斗来换取成功,实现理想?
我经历过、也仍一直在经历着摔倒又爬起来的过程,个中滋味与我此刻在悬崖绝壁上上下下的感觉实在相似至极,然而当我身处于真正的悬崖的时候,我唯一的渴望就只有继续活着,而不是摔下去粉身碎骨。
自暴自弃、以最消极的方式面对失败的心态,逐渐有所扭转,洛桑说他能带我走出困境,我相信,我不仅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可不管我们如何谨小慎微,意外也还是出现了,
雪天必然伴随着冰冻,洛桑的担心成为现实,在通过一处草木稀松,大石林立的地段时,表面结冰的石头成了我们的大敌。
洛桑不仅得测量前方路段雪的深度,验证藏在雪下的是实地而不是断崖,还得留意头顶犬齿般参差不齐的石崖边缘悬挂的冰柱。
越往山下走越靠近水流,崖边也出现了水凝结出的冰柱。那又叫“冰笋”,天然生成倒悬竹笋的形状,如同水晶一般晶莹剔透,非常好看,却也是像尖刀一样锐利的杀人工具。万一一根冰柱从头顶断落,锥形晶体很可能会扎进人的颅骨,导致其当场死亡。
洛桑实在太忙碌,以至于顾了头就难以顾尾。就在他举起雪杖敲落几根看起来很危险的冰柱时,一只靴子不留神踩到路肩上一块结冰的石头,一下就失去平衡,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我们给绳子拴着,他尽可能在两人之间留出长度,但动静那么大,无疑还是会影响到我,我下意识就将雪杖往雪地里猛戳,洛桑做的是相同的动作。
幸运之神再一次眷顾到我,我的雪杖正好插在了两块岩石之间的缝隙里,经雪杖一挡,下冲的惯性极大减弱,我摔倒时用另一只手攀住旁边的石头,暂时拉住了洛桑。
幸亏洛桑事先敲落了大部分冰柱,否则震动力如此巨大,震断的冰棱很可能会对我们造成难以想象的伤害。但他摔的那一跤很重,两只手都死死抓着雪杖,也还是爬不起来。
我冲他大喊:“洛桑兄弟,你不要动,我慢慢挪过来扶你!”
却听洛桑果断拒绝:“不,不要轻举妄动,我呆的地方险情没有解除,等下你经过时一定要贴着崖石壁走才行,我躺的地方不要踩,记住了!”
天啦~
这时我才明白,洛桑虽然只是踩到一小块结冰的石头,却摔进了一大片冰地,难怪他不管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原来只要他稍微用力,就只会继续往下滑落!
“这,这可怎么办呀?洛桑兄弟,你赶紧想想办法,然后告诉我该怎么做,让我来救你!”我心急如焚,话未说完眼眶就是一热,眼泪滚了出来。
洛桑一动也不敢再动,背朝着我说:“许大哥,我告诉你怎么做,你可一定要遵守啊。目前我自身难保,假如你也陷入危险,我是帮不了你的。”
“嗯,你说,我保证照办!”
“你看得见我们之间的那个绳结吧?我不动,你慢慢挪到绳结那儿,给它松开。”
“什么?”
我一听就疯了,一点也不记得刚刚答应过他什么。此时此刻,我俩绑在一起,命也绑在一起,松开绳结就是解绑,我还很安全,他却生死难料了!
“听我的话没错,快点呀!多等一分钟都不值得,都是在等死神找上门!”
洛桑真急了,扯开嗓门大吼。和他相处这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他不管看上去多么好脾气,关键时刻也会发火。
“可我要是解开绳子,你会不会就滑到悬崖下去了?”
“没错没错,你让我滑下去!”
“不行!”
“哎呀,你啥都不懂又指挥我个啥呢?不说过我们离水源不远了嘛?这个坡虽然很陡,我也有很大概率能滑到水源边上,而不是跌到悬崖下面。但如果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掉就难说了,重量大,谁知道会掉去哪个方向?”
“真,真的?”
对他的解释,我将信将疑,我认为他只是在安慰我,但想到他所具备的、常人难及的野外生存能力,又不敢不信任他。
“假如~”我恐惧地闭起眼睛想,“假如他独自滑下去能活命,而我却坚持不和他松绑,搞到两个人一起坠崖摔死,我不就真是害人害己,死也难以瞑目了?”
洛桑在焦急地等待,他吼过之后再也不敢出声,因为哪怕稍微用点力气,都可能导致身体再次失控。
我想不到任何比服从他的指挥更好的办法,只能照办。
我小心翼翼地放开岩石,用雪杖撑着地一点点朝前挪,经过的依然是他留下脚印的地方,直到能碰着绳结了。
洛桑系的这种双花结,用起来一点不会松脱,解起来也是轻而易举,我找到一端绳头轻轻一拉,两根麻绳瞬间就分解开来。
与此同时,维系洛桑在冰面强撑的最后一点意志力也断开了,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没发出任何声响,跐溜一下就向陡坡下飞速滑落,影子越变越小,我还没来得及叫喊,他就缩成一个灰白色小点消失了。
“洛桑兄弟!”我蜷缩在崖壁旁边嚎啕大哭。
多久没这样放纵地嚎哭过了?每一次遭遇失败之后,我都能听见眼泪在心底流淌的声音,却不愿将哀伤真实表达出来。
我不能让任何人见到我哭,尤其是小雨。一个男人花着她赚的钱过日子,还要在她面前痛哭流涕,难道是在博取她的同情?那可不比靠女人生活,更令人不耻吗?
因为洛桑,我哭了,那种悲痛难以忍受,我只希望将我此趟出行得到的幸运全部转赠给他,摔死在悬崖下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没有洛桑引领我走过这段最为艰险的路程了。
我举步维艰,只要探到可能结冰的石头就心惊胆颤,要不绕过去,不能绕,就狠狠用雪杖将冰击碎。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艺工作者,在深山野岭爆发出像野兽一样可怕的力量,我居然能用木棍砸开坚冰,给两只脚留出安全的行走通道!
洛桑又说准了,到他失足下坠的时候,那段陡坡我们已走完大半。接下来的路段,哪怕我坚持使用他教授给我的“踢”步伐移动身体,尽量保持重心平衡,走上一步得花一分钟,一小时后也到达了一块开阔的平地。
然而我的好兄弟,他人又在哪里?